最后的帝王(545)
曹昂笑道:“这点风雪算什么?臣又不是纸糊的。”又道:“况且陛下不是要车驾东归的吗?在未央宫中置办了臣的宿处,明年咱们又未必还在长安了。”
刘协缩进熏暖了的被子里, 眯了眼睛笑道:“朕都险些忘了, 还有回洛阳这一茬。”
自天下平定, 十三州归附以来, 朝中就一直在议论迁都洛阳之事。当初朝廷来到长安, 是在董卓的逼迫之下, 如今董卓早已化作飞烟, 朝廷东归洛阳, 更有抚定人心,一雪前耻的意义在。朝中的老臣是早已按捺不住,从建安四年袁绍方死那会儿, 就不断上奏, 希望皇帝起驾回洛阳的。刘协清楚迁都的意义,因此一直拖延着,准备等到最合适的时机。他明白此后许多年,北方都会比从前冷,天下的人口经济都在南移, 似乎都城也该南移——但是这样一来,又与军事上的要求不符。一国之都,有时候要考虑的不只是经济上的问题。因此权衡之下,刘协最终还是决定回迁洛阳,他稍微漏一点口风,这二年才冷却下去的东归议题,立时又火热起来。
车驾东归,在建安六年冬,成为了朝野上下万众瞩目的大事。此事已经能九成确定了,只是究竟何时启程,还要等皇帝一锤定音。
曹昂在窗下斜靠墙坐着,既然是私下谈话,便也放松了许多,低声道:“陛下,您还记得洛阳皇宫的模样吗?”
“洛阳皇宫?”刘协微微一愣,从渺远的记忆中搜索着相关的片段,那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大约就是咄咄逼人的董卓与许多废弃的宫殿,“那时候宫中刚经历宦官之乱,董卓又领兵占了洛阳,少帝被毒死,到处人心惶惶。宫中宦官都死绝了,少了许多人手;还有许多宫殿都没了主人,宫门日夜紧锁。朕倒是记得当初董卓发怒,不好冲着朕发泄,便拿朕的狗作文章。”他瞥了一眼在脚踏上酣睡的小黑狗,道:“这狗现在好端端活着,董卓倒是已经不在人间了。”
曹昂听皇帝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想象着当时皇帝的模样,道:“那应该是臣还未进宫之时吧?”
“是吗?”刘协歪头想了一想,道:“朕记不清了。不过你同子柏(淳于阳字)他们进宫,应该也是很早的。早在关东盟军之前……”因为他在曹操等人离开洛阳之前,就召集了还在洛阳的西园八校尉,要他们送儿子入宫。他想到这里,问道:“你父亲怨朕吗?”
曹昂微愣,看向皇帝,不太明白他在问的意思,“什么?”
刘协也歪头看向曹昂,道:“当初朕强行将你留下来。”
当初曹操离开洛阳后,曾经派手下要偷偷接曹昂离开的。
曹昂笑道:“这有什么好怨陛下的?更何况如今看来,臣父倒是要感激陛下当日的举动。”
刘协垂眸,道:“日前朕要你写信给你父亲,要他散尽家中良田,他也不怨吗?”
自从杨彪给弘农郡去信,要族人处理家中万顷良田之后,朝中消息灵通的人都隐约知道了。当朝尚书令散尽家中良田,就是一个很明确的风向标。朝臣当中有敏感度高,且舍得身外之物的,也已经暗中动手,或者真的处理家中田地;或者把明面上的田地转入暗处,由亲信等人持有。但大多数人终归还是俗人,哪怕是朝中的大员,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就舍弃祖上累世的基业,许多还是抱有侥幸心理,一面舍不得自家的祖产,一面战战兢兢看着朝廷下一步的动向。
曹昂在外处理细务更多,接触的人也更多。他本人又有笑面公子之称,纵然公务上冷静清正,但为人是温和亲切的。所以一时间就有许多人或是写信,或是请托,总之问到曹昂这里来,要要谈一谈皇帝的态度——尚书令杨彪处理弘农郡万顷良田之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往曹昂处探消息的人一向很多,这点刘协也清楚。所以刘协有时候也会利用这一点,通过曹昂往底下释放自己的态度,既能先摸一摸底下人的反应,也能左右局势,让事态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去发展。比如说在分田改制这件事情上,刘协就交待曹昂,要他往亲近之人处,透一透底。
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曹昂的父亲,冀州牧曹操。
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如果朝廷下令,摆明车马说要分田改制,那么地方上的豪强大族会联合起来拼死反抗。但若是通过曹昂这些近臣,向外释放上意,那么接到消息的人就会认为自己拿到了机密,他们会尽快利用这些消息保护自己的利益,同时也就站到了皇帝所希望的立场上去。
比如尚书令杨彪,比如冀州牧曹操,也比如接到曹昂信后紧急处理了族中田地的其它人……他们在大多数豪强大族还在观望的时候,已经处理了手上的田地,换成了在随后的改革中朝廷允许保留的金银之物,他们最大程度保全了自己的利益,而且也因为放弃了田地,在随后的分田改制中不会再受到冲击——他们就会从原本最可能的政策反对者,变成皇帝新政的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