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435)
刘协丝毫不恼,笑道:“所以说朕不是修道之人,就不如道长这般境界高了。”
左慈满以为这次能叫皇帝羞愧,万万没想到皇帝会这么挡回来,竟是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他自己整个人一噎,只觉一口血堵在心口上不得、下不得。因为皇帝说得也对,皇帝又还没修过道,会犯这些常人的错误,那不是很正常吗?但你左慈不一样啊,你可是顶尖的道士,怎么还做不到呢?
刘协这一手双重标准玩的,叫左慈有口难言。
如果说左慈是个容器,那么刘协现在已经一点一点往里面填满了□□。
现在只需要一点火星,左慈整个人就会炸了。
但刘协的目的,可不是要左慈“炸了”,那只会引出更多的问题,不能解决眼前的困局。
所以刘协现在要给它上面浇一层水,悠然道:“道长勿怪。朕真是从前不懂,如今才有所涉猎,这佛也好,道也好,朕也是边看典籍边了解。若不是因为道长的缘故,朕哪里会捧起《道德经》来看呢?又如何能看到道长的三本著作呢?”
左慈仔细一想,也觉得皇帝说的是实情——至少皇帝现在开始了解他们道教了。他修道几十载,越到后面心静已是越发平和,等闲不起波澜,但是今夜乘舆中,心潮却是大起大落。这皇帝也真不是寻常人,一语能叫他心头火气,一语又能浇灭这引出来的火。
虽然不过是坐着说了片刻话,但左慈已经感到了一种近十几年来都未曾体会到的疲累——心累。
刘协便如同那捉老鼠的猫一样,先把老鼠上上下下玩了个遍,这才给出最后致命一击,此时正色道:“朕另有一悟,要问于道长。你看这月光落在世间所有山川河流之中,处处有月,可都只是天上那一轮。月映万川,月映千江,终是一月,当作何解?”
此言一出,左慈听着想着,竟是愣住了。
月亮在宗教中本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尤其是对于道教来说。道教认为月亮是阴,有柔顺之德,正所谓“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而月光柔和,又合了道家所讲的“光而不耀”,有相辅之德。月又有阴晴圆缺,合了道家所讲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之理,往返变化。
所以对左慈这样的修道之人来说,一提起月亮,那想到的可就多了。
而刘协有此一问,是从佛家奥义中来的,佛家讲究“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一切水为众生,一月为佛性。这就是佛家所讲的平等众生,都本自具足,佛在每个人心中,就如同千江映月一般。
这等意象极强的真言,作用强弱,其实要看听的那个人。
比如一个现代的高中生听到这话,那反应就很平淡,这不就是最普遍的物理现象吗?考试连作为一道二分选择题出现的资格都没有。
但像左慈这样的修道之人,又或是学佛之人,他们会往本心里面想,在未能达到最高境界之前,修习越深,越觉得这个“课题”难。而左慈既然还执着于把金丹教派捧成国教,那显然是还没能达到他们修道人的最高境界,还在红尘之中打转转呢。
所以此时左慈听了皇帝这一问,听的时候尚且觉得平淡,一旦入心,便立时愣住了。
此时皇帝问完,就见左慈愣愣坐着,独目之中目光游动,半响不言不语也不动,竟像是被这一句问傻了。
“月映千江,终是一月。”不知过了多久,左慈喃喃道:“月映千江,终是一月。”他反复轻声念叨着,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就见左慈缓缓起身,也不看皇帝与曹昂,自己掀开了车帘,竟是从正在行驶中的马车上一跃而下。
曹昂吃了一惊,早在左慈掀帘之时,就举了木槌待要叫马车停下,谁知木槌还未落下,左慈已然跃下去。
此时刘协与曹昂都透过车窗看去,却见左慈从行驶的马车上跃下,竟能稳稳落地。
月色中,只见左慈青色的道袍与路边的树木一同在风中摇曳,而他呆立在树旁,与正疾驰离开的马车越来越远,那喃喃的“月映千江,终是一月”之声也渐渐低微,被风声一吹,也就散了。
刘协凭借自己深厚的“神学”与“哲学”底蕴,暂且解决了困局,但是并无得意之色,凡是微微一笑,望着已经与树影融为一色的左慈,对曹昂道:“你说来日这左慈正传了一个教派下去,他们教中会不会流传着一则故事——祖师爷就是给朕一问之后,顿悟飞升了。”
话音落下,却不闻曹昂回应。
刘协便转头看去,却见曹昂此时安静坐着、睁着眼睛目光不动,看神色倒有几分左慈方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