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327)

作者:青色兔子

这话既荒谬又自大,但显然阳安大长公主是深信这一点的。

刘协别开目光,玩笑般道:“正是,若朕迎娶伏寿,又以姑母所选的各族淑女为妃嫔,待到伏寿诞下皇子,便可去父留子。到时候,小皇帝喊姑母一声外祖母,不比刘寿那孩子更亲近吗?”

阳安大长公主被皇帝的讥讽刺得愈发恼怒,但听到刘寿的名字,却是一愣,道:“你知道刘寿之事?”

多新鲜呐。

“姑母以为朕不知?”刘协从袖中摸出唐夫人那张拜帖来,“所以姑母得知刘寿之事,是要以此拿捏唐夫人为你所用的?”

“你既知刘寿之事……”阳安大长公主盯着皇帝,“你既不杀他,不送走他;也不将他接回来,好好抚育他——我竟看不穿陛下是好心还是歹意。”

“袁绍要杀朕,有没有刘寿,都不妨碍他出手。朕又何必对一个孩子动手?”刘协淡声道:“至于把刘寿接回宫中抚育,姑母难道以为朕身边就没有忠臣勇士吗?宫中养死个把孩子,也是很容易的。”

这就好比两军对垒,都已经箭在弦上,就算是首领,有时候也会被形势裹挟。如果刘协此时透露出要明确刘寿身份的意思,那么跟随刘协的大批官员将军很可能并不愿意换个皇帝,那么就如同从前后宫中无故夭折的孩子一般,刘寿也是很容易消失的。

刘寿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在唐府平安长大,就是这些年来他最好的处境。毕竟,什么皇权霸业,总要人活着才有意义。

阳安大长公主发作过后,身上潮热退去,理智回笼,低声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陛下开恩。只是我做的事情,伏德等人都不知情。恳请陛下看来唤我一声‘姑母’的份上,赐我体面一死,不要罪及子孙。”

刘协淡声道:“朕可以赐你体面,可伏德若问朕要母亲,朕该怎么说?”

可是一旦公开案情,伏府众子孙,就都不得朝廷任用了。

“我愿意手写伏罪书。”阳安大长公主涩然道:“若伏德诸儿问起,陛下便将此书拿给他们看。”

刘协示意宫人取来纸笔,食指在案几上叩了两下,“写吧。”

阳安大长公主低头写伏罪书的时候,刘协就坐在对面看着她。

她握笔的手,小指与无名指的长指甲已经崩断,露出锋利参差的边缘,剩余三指指甲上的丹色已经斑驳,只是她的手仍旧稳健,姿势也端正,笔端流淌出一个个娟秀的墨字来,是从前所受的良好教育在起作用。她的衣饰配得上阳安大长公主的身份,头发乍看还是乌黑柔顺的,唯有鬓角一点没能藏住的花白色,泄露了时光的真相。

以她的年纪,大约正在经历更年期,医工会开一些诊治的药,但也是偶尔起作用,偶尔不起作用,全凭机缘。

刘协上一世做过老人,他知道逐渐老去是一个怎样的过程,有人觉得残酷,有人仓皇想要抓住青春时,有人醉生梦死。但最终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这是生命的必然。年轻的时候,哪怕经历挫折,也没关系,因为还有大把的时间,还有大把的机会。但是当突然察觉已经没剩多少时间,而自己成为的人,与少年时熠熠闪光的理想自己相比,那么黯淡,人是会着急的。

着急就会犯错。

伏罪书已经写就,寒风穿窗而入,即刻就吹干了墨迹。

阳安大长公主颤抖着手,再度伸向那黑色的瓷瓶。

刘协捏着那瓶毒物,重又收入怀中,淡声道:“好毒便如好酒,总要给识货的人品才对。姑母既然不识此毒,便不要辜负了它。朕想来,唐夫人当是知晓此毒的。”他在阳安大长公主错愕的目光中,细细卷起她才写下的伏罪书,又道:“当初姑母曾抚育朕的皇姐五年,也该是皇姐尽孝之时,即日起便请姑母长居宫中,五年为期,不得见任何外人,若伏德等人求见,需经朕允许。”他抖了抖卷起的伏罪书,“望姑母今后,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阳安大长公主怔怔问道:“五年?那五年之后……”是杀了她,还是放了她?

刘协叹了口气,道:“朕给姑母这五年,是看在姑母从前的功劳上,也是看在江东长公主的面子上。”

“伏寿?”阳安大长公主自事发之后,第一次想起这个远嫁的女儿。

刘协起身,正事已经说尽,便大步向外走去,至于殿门处却又顿住,回首见阳安大长公主呆坐窗边,初显苍老的面上有种叫人不忍猝看的麻木。他大略知晓伏府的情形,也能猜想阳安大长公主多年来逞强般得硬撑。一个女人,在身体变化的这几年,正是最需要家人关爱支持的时候,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在这样的家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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