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债(2)
眼前的母亲,早已换上一身寝衣,卸下了一身的插戴,可那张遮脸的面具,虽背着烛光也隐不掉镶着金边的光晕。
长到这个年岁的女童甚至还没亲睹过母亲真颜。
女童自来虽瞧不清母亲的脸色,可不妨碍她分辨母亲的喜怒。
方才那话,想是母亲听着碍耳了。
女童泄气地喘了口气,小脑袋低垂着,瞧着格外丧气。
“旁的词啊,画啊,诗啊,文章啊,策论啊,自然有先生教导你,上母后这儿来,就这首,须日日记诵。”
“母后放心,儿臣一句也不敢忘……”
“不敢忘,也不能忘,再背一次……”
鸾心梦醒时,一头热汗,原是梦里自己突然就记不起母亲传授的词了,鸾心一急,口中就没了章法,她惴惴地凝望着母亲,母亲的面具上突然就起了裂痕,竟是要崩开一般。
这梦里的场景她格外熟悉,母亲尚未薨逝之时,她的确时常被传召至母亲的寝殿,记诵一首无名无题的怪词。
奇怪的是,梦中的她仿佛浮在半空中,旁观者一般,看着母后寝宫周遭的一切……
始终面具覆脸的母亲、惴惴不安又疲倦的自己、那些疏星、那轮朗月、那只诡行的狸猫、那些夜巡的宫人……
梦里还真就是往昔母亲寝宫里极为寻常的一个深夜……
尚是女童的她本置身其中,可那些目所不及的景致,那些耳不能闻的私语,她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鸾心从梦境中抽离出来,她支起身体,揭开床帏。
外间正是晨曦播散,旭日初升的时候。
天光流入帐中,卧榻上的鸾心并非独眠。
她的“亡夫”正躺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嘴唇乌青,苍白的双颊血色全无。
鸾心伸手往他颈项处探了探,属于活人的温热是一定还在的,她还能再等……
不过须臾的恍神,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暗黄的书册,翻到最后一页,一排娟秀的簪花小楷,写得正是梦里被母亲督促记诵的内容。
指尖轻轻抚过发黄的书册,随手翻了几页,早起的鸾心突觉一丝正在心中缓慢攀爬的寂寥。
这书她无须再多看,字字句句早已烂熟于心,这是她早逝的母亲指明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
不过就这一样东西,也不知道是歪打正着还是母亲的推波助澜,鸾心自幼竟有了一份寻常贵女不曾有的意趣。
母亲留给她的这个册子是一本无名无题的花草典籍。
当中记录的全是少见的花草,它们的形态和用途。幼时光是这些或寻常或奇特的花草的名字都能让鸾心满心好奇地翻上一个上午。
九香回斛、血赤子,白芷草……”
彼时的夜鸾心,将这书从新鲜稀奇翻到烂熟于心,从爱不释手翻到偶尔记起。
直到后来她从少女长到到妇人,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她歇在新吐芽的柳下,垂落的柳条挠着眉心,她又一次想起这本书,倏然才将母亲的这份遗物全然看清。
这哪是什么逗趣儿消遣用的花草图册啊,这分明是她母亲对她人生的预测啊……
当中的花草遍布她的人生轨迹,有多少次她靠着这些花儿朵儿理清思绪,扫清路障,平息嗔怒,寻回初心?
这卷书册像是母亲留在这世上供她凝神时候揣摩的指示。
而她那个与她本隔着漫漫长路毫无干系的,如今却生死难测躺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的夫君呢?
竟然也是母亲生前刻意的安排。母亲怎么会挑中他,又如何保证他真能落到自己生前就设下的陷阱里,一步一步娶了自己的女儿,名震四境却又如今这般离死不远?
他那夫君直到变成这般的活死人前也不肯承认。
不肯承认,与她这场离奇的婚配并不是什么缘分使然,还真就是长辈们的刻意安排。
他口口声声:“我阮沛什么人?聪明绝顶,若不是我心甘情愿循香而来,闻香识妻,谁又能安排我的人生?”
夫君阮沛讲这话的时候,挨到鸾心跟前,趁机往鸾心细腰上揩了一把,心满意足的对着龇牙瞪眼的鸾心傻笑。
鸾心想到此处,独自一人歪倚在床柱旁,嘴角带着一丝笑,心里却是一片凉,她支起寝衣的宽袖,放在口鼻处嗅了嗅,仿佛真有一日能闻着夫君口中她带着的那抹诡异的香气似的……
她从未闻见见过。
未出阁的时候周遭离得近的人也从未有人提起,她愣愣地想着,母后呢?
她想必是知道的,可生前却总也没提这香的由来和可能带给她的后果……
鸾心起身,随意找了件外袍裹身,支开窗牗,留一条窄窄的缝隙。晨起的微寒和早泻的天光倏然渗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