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炤炤(2)
我家就在长安城,进了明德门沿着那条朱雀街直走,不远的永兴坊中便是。
你若来这长安城便可知晓个十之八九,爹爹只我一个女儿,我是他最最疼爱的宝贝疙瘩。大哥常唤我“小妹”,若你比我大些亦可以如此唤我。甚或是再熟络些,如阿娘现下一般,唤我“炤儿”我也是欢喜的。
不过,我已有两岁之久未见过父兄了。母亲好静,我们也极少出府去。
关于这名儿也是有由来的,爹爹说是因我天生便喜刀枪,襁褓之中也与大哥风风火火顽作一团的缘故。
我却不信,有哪个襁褓孩提不是成日贪睡的?自觉是他偏信了那蓝衣道士的话,认为我命里缺火,不然何不取了昭昭之明的“昭”呢。
但对于我天生便喜枪棒这一点,全府上下都众口一词。
母亲沿着床边坐下,言笑晏晏,“那时你刚足月不久,还小极了。浑身皱巴巴的紧呢,看着你兄长和父亲却咯咯的咧嘴笑。”。
“那会子我还告诉你父亲,这孩子看着枪棒便手舞足蹈,日后怕也是个能武的。你父兄他们都不信,结果周岁宴上试周,果真去抓了那长槊。”
一旁的小丫鬟们望着我直笑。
“阿娘今日难得如此开心,不若炤儿为娘亲舞上一段薛家枪助助兴。”我眨巴眨巴眼睛。
我已经许久不见母亲如此明媚的笑了,除过提及父兄之时。我暗暗攥了攥掌,一层薄茧蹭着指节。
母亲打开我的掌心细细搓着,又转过来盯了我半晌。我用指尖轻划了划脸,怕不是今早贪食了两块点心留下了些许碎屑在上头?
正值仲春季节,窗外莺歌燕语倒十分热闹,隐隐的有些花香透进来钻入鼻尖。
“你啊,受委屈也不见掉一滴泪的。平日练枪练剑竟也不觉得痛吗?”我转过头瞧见母亲叹了口气,朝前方直望着,眼神又像是飘得极远。
此前,我不常与母亲这么坐着谈心。用阿兄的话说,我是个闲不住的,何来谈心?
内屋门口正对了炤苑墙外的一片天,今日天气极好,光照斜斜的从苑边洒进来,不知哪家的正放了纸鸢在上头。
我拉了她的手过来,“炤炤不怕痛。”母亲似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答,眼神中有些我看不懂的情愫。
我知道,像是以往我定会想法子钻进她的怀里,糯糯的喊上一句,“阿娘,炤炤疼。”。然后等着她抱着我安慰时,我再蹭一下坐起,跑出苑外玩。
“初学武时磕着碰着,我常哭,只是大多躲在无人处偷偷擦泪。”不过慢慢的便好了,阿兄以前常顽笑我,说我“皮糙肉厚,没个样子”。
对着的是阿娘,我大病初愈,知晓她心里到底还是牵心我的。以前,是我贪玩,常忽略了她的心思。
母亲抚了抚我的鬓发,声音稍小了些,“炤儿,你知道娘说的不只是你平常练武,这次伤寒...”她紧了紧眉头,似是一些话下一句就要脱口而出。
我心下顿时一片明镜儿似的,急急地打断了她,“阿娘,这次伤寒是炤炤自个儿不慎,掉进了那太液池中的。如今女儿身子大好,以后定当小心,不让娘费心才是。”。
门口有两个小丫头候着,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恰巧可以看见另一片危楼高台,琼楼玉宇。
那便是宫城了。
母亲侧转了身,拿手轻揩了眼角,又转过来盯着我强撑着笑了笑,“炤儿...炤儿现也是个明事理的。”。
她额前一对好看的双燕眉微蹙着,眼角像是蓄了泪,带着些波澜。
我心里好生难受,自幼练武时,大哥就说要想学好,必得把它当成了与食三餐一般的平常。
初起我只当是说每日练习像三餐一般勤,慢慢的我才发觉,不管是伤了摔了磕了碰了都要当成是家常。
可我突然又发觉,过日子好似更是这般道理。
母亲低头抿了口茶,隐去了些神色。她转瞧着一旁的据霜,“小姐出生那年是承宣六年吗?”。
据霜说正是,那一年是她被买回府的第二个年头,“如今小姐的七岁生辰也快至了,日头可真是快。”。
我掰了指头仔细数着,如今正好是承宣十三年。是了,我也要七岁了。
我不知,是该说“我竟七岁了”还是“我才七岁”更符合现下的光景,索性闭了嘴不言。
指尖尚泛着太液池子里水的冰凉,直钻进骨子里,有些发寒。
“炤儿,你一点点长大,眼见也到了垂髫之年。”母亲微闭了闭眼,起身准备朝外堂走去。
“阿娘想父兄了。”我瞧见母亲眼底的哀愁一闪即逝,却还是被我捕了去。
此次月余的休憩之后,我竟变得比以往细腻了不少,连自己也有了这样的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