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阿希(93)

作者:叶小辛

后面的细节,甄安其全都记得清楚。

她记得自己站在冷雨里,眼泪流得一脸都是。文滨站在她跟前,看到她红红的眼眶。他抬起手,抹了抹她的脸,“不要哭。生死以外,别无大事。”

他们继续一路逃亡。

她记得自己告诉文滨,医院可以做皮肤修复。她说,在科技发达的地区,很多问题都可以获得解决。她跟他讲自己读大学的事。大学,对他而言,是个遥远的事物。但她对他说,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中写到,“原始的生物实体从一开始旧不想改变。如果条件始终不变,它就总是只重复同样的生命历程。”

他很沉默,偶尔会问她,在路上翻看的是什么笔记。她拿给他看,是自己写的日记。她说,回去以后,拿到媒体上发表,让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说这话时,他们刚好挤到大卡车上,正一颠一颠地往边境驶去。车上众人议论纷纷,说由于大量难民涌入,东帝汶与西帝汶(属印尼)边境爆发瘟疫。边境即将关闭,车上众人都在庆幸,说幸好自己赶上这趟车。否则就来不及了。

文滨正坐在车尾,沉默地看着手上甄安其的日记。他不太懂上面的方块字,但是他现在觉得,文字和知识,是一样美好的事物。他要知识,也要金钱。他要一切。

他用手抚摸日记本上,甄安其手写下的 Miracle 单词。那个 m 字,她写得潦草而飞扬,是少年人的自信。

甄安其坐在他身旁,正眺望远处被雨水覆盖掉的茫茫苍色。

他又翻开一页,这时感觉手非常地痒,视力有点模糊。他卷起衣袖,用力抓了抓手臂。

这时,身旁有人惊声喊起来。

甄安其听不懂他们在喊什么,回过头,只见到大伙儿神色惊恐,身体不住往里瑟缩,用手指着文滨。

她低头一看,见到文滨手臂上出现了红色斑点。

她明白过来了。

这时,她分辨出来里面的葡萄牙语,和一些日常印尼话。人们在高声喊,车子很快停了下来。她听到他们说,“把他扔下去!把他扔下去!”

甄安其浑身颤了颤。身旁,一个华人女生好心对她说,“你别坐在他身旁,过来,靠我这边。”

她觉得手脚冰冷,身体僵硬在原处,看着车上的男人开始戴上手套,一人抓住文滨的一只手脚,将他往下扔。

好心人将甄安其往后拉,不住说,“你离他远点!离他远点!”

文滨被扔到泥泞地上,手上还捏着那本日记。雨水一刻不停地下,瞬间将人跟笔记本都覆盖掉,变成了一坨泥土,湿漉漉的,被遗弃在通往印尼的路上。

车上,人们发出庆幸的声音,“还好发现得早。”“还有半小时,就能赶到边境了。”“运气真是好啊。”

甄安其坐在车上,身子随着车辆的晃动而震颤。在她的视线里,是天地间苍苍茫茫的雨水,以及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的文滨。

然后,她听到自己大声喊:“停车——”

后来那些年里,甄安其有想过,她跟文滨的羁绊,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她跳下车,一脚深一脚浅,踏着泥泞,奔回文滨身边开始。

文滨没有染上瘟疫。两人休息了一段时间,他们终于抵达印尼西帝汶边境。那里有大量国外媒体,甄安其找到一家中国媒体,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后来终于联系上了中国大使馆跟葡萄牙大使馆。

“后来我就回到新濠了。从此再也没踏上过东帝汶的土地。”甄安其说完这话,缓缓叹了口气,像在为过去下一个注脚。

再后面的事情,师母不说,周礼也能猜到一些。她回到新濠,恢复了平静的人生,去韩国进修,又回到新濠工作,跟高伦结婚。

再后来,周礼认识了契爷,也来到了新濠。他被作为一只棋子,放到了甄安其身边。

甄安其看周礼神色,知道他在回顾自己的过去。她低头,想了想,想说她在日本跟韩国时,已经见过文滨。但又想了想,觉得告诉周礼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低头,沉默。

再见文滨时,她在首尔大学进修。那天一早到实验室,发现桌上有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有张字条,上面印着汉字,写道——

你还是那样,不适合自己的事情,硬是要做。不该去东帝汶,你去了。不该救的人,你救了。不该来韩国,你来了。不该嫁的男人,你要嫁。

甄安其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将纸条撕碎,扔到垃圾桶里。但她非常疑惑:自己来首尔一年,没有人知道她去过东帝汶,没有人知道她在新濠有个叫高伦的未婚夫。实验室里除了她,没有中国籍的人,谁会用汉字跟她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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