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逢千日醉+番外(55)
看家主对他的恭敬态度,此人应当便是安府君。他抻了抻袖口,拢住里面装的短刀,两三步上了大宴,捡了个靠近安府君的位置,大喇喇地坐下。
徐有功是人,因此他看不到,这座堂皇私宅,都是幻境,就连他身上的锦衣与黄金,也都是幻境。
这是狐族夜宴,宴上诸客,无一不是狐族。安府君端坐中间,见座中诸位,明澈如水中见沙。瞧见戴着面罩的徐有功,却是云山雾罩,不辨真面目。他眯起眼,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若是徐有功能借来安府君的一双眼,就能看到席上那些裹着绫罗锦缎、面容姣好的男女,都罩着一层似有若无的辉光,而那辉光之下,有的还没完全化作人形,有的獠牙外露,有的须尾横垂,有的竖起一双狐耳,唯有上首的安府君,同他一样,没有一丝狐相。他们两两对望,同处一个宇宙,睁眼看到的乾坤万象却截然不同。
黄金万两,珍馐美酒,王孙公子,都是泡沫幻影,如露亦如电。
大宴已开多时,席中有人喝到兴起,抱起羯鼓敲起节拍,宾客们也三三两两捡拾起乐工的觱篥、曲颈琵琶与短笛,吹起西凉胡乐,几个醉醺醺的客人卷起长袖在座中与侍女一同跳起胡旋,引得一片叫好。
就是现在。徐有功将满是冷汗的手在衣襟上揩了揩,缓缓将短刀从袖口抽出,反握在手中。席上一片混乱,安府君正撑着手,专注看着宾客跳舞,一旁的安僧达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瘫在案几上,哈喇子流了一桌。
徐有功装作观看舞蹈的样子,步履蹒跚地走到安府君席后,短刀寒光一闪,下一瞬便抵在了安府君的后心,另一只手则牢牢制住他后颈,防止对方挣脱。徐有功的袖子宽大,遮住了刀刃,座中无人发觉,还以为两人在亲密攀谈。
他手腕僵直,心跳得极快。他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和鸾仪卫与推事院行事没什么区别。可若是不来,他不甘心。
黑衣女子给的刀极锋锐,已经划破了锦袍。他附在安府君耳边,悄声问他:“安府君,吾今夜是替崔学士和其他被毒死的人,来向汝讨债。若汝仍不招认,何人是牵机毒案的主使,吾便要叨扰府君,去司刑寺走一趟了。”
徐有功说这话,一大半是威胁。门外空荡荡,今夜无人会接应他。若是能拿到供状,他就用刀架着安府君出府,之后再做打算。若是拿不到,出门前他就会被弓弩射成筛子。
安府君听见崔学士三个字,嘴角微扬,心中了然。他叫来纸笔,抬手便要写字。徐有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眼睛只盯着他要落笔的手。
安府君刚要下笔,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背后手法生疏的刺客:“汝是何以知道,吾会在今夜到宴?”
徐有功不说话,手上又用力了些,刺出几滴血。安府君嘶了一声,责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徐有功看见他深琥珀色的眼睛里古井无波,没有一丝恐惧。
安府君提笔刷刷几行,行草字体端方,写完还签字画押,一样不落。那供状上的名字,徐有功只看了一眼,心中便一震。
有皇嗣,有安定公主,有薛怀义,还有安府君自己。
牵机毒之局,比他想象的牵涉更广。此状上呈女皇之后,就算能救下崔玄逸,也会有更多无辜者家破人亡。
当真是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安府君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将供状替他装进袖笼,还拍了拍:“吾敢写,汝敢上呈御览么。”
徐有功咬紧牙关,看着宴席上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的荒唐景象,低声对安府君说:“送吾出门。”
安府君冷笑一声,突然声量抬高:“汝以为,汝今夜真能逃得掉么。”
座中各个本来酩酊大醉的人,闻言却都抬起了头,目光炯炯,齐齐望着座上的安府君和徐有功,有人眦出牙,碧绿金黄的瞳仁里,闪着非人的光亮。徐有功有种错觉,自己像是掉进了某个山间巢穴,座中的这些宾客,都是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野兽。
安府君突然开始神经质般哈哈大笑,全然不管刀刃抵在后背已擦伤了皮肉。他也不回头看,只冷冷对背后人说了一句:“今夜宴上这些崽子们,都是我的同党。汝今夜,怕是留不了全尸。”
徐有功从小胆子大,不信那些妖异传说。他眼睛充血,只管将刀继续抵着安府君,像亡命徒般豁了出去,大吼一声:“都给我让开!”
话音未落,院落正中突然射来一支短箭,不偏不倚,射在安府君坐席正后方,将金漆屏风带得轰然倒地。
徐有功抬头,看见院中央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她穿着束袖袍服,身姿矫健,风吹过她额头飘散的碎发,一张脸映在月光中,英武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