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救命(116)
如愿构想帘后的摄政王会说出什么,撕着破碎的袖口想该怎么不卑不亢地回击,帘后传出的第一句话却和她的设想截然不同,很短,声音沙哑而虚弱,一听就是刚从重病中缓过来。
独孤明夷说:“抱歉。”
如愿反倒一愣:“……什么?”
“抱歉。”隔着纱帘看到那个纤瘦的影子,独孤明夷简直是心如刀割,“我并非为我自己开脱,我之前确实不知情,既不知道有人因我的毒被掳来,更不知是你。非我所愿,但因我而起,确是我的过错,”他低下头,发梢在榻上蜿蜒如流水,“抱歉,抱歉。”
本以为是称孤道寡的腔调,一开口却连骄矜的自称都没有,再三致歉,语气轻柔舒缓,滤去那种昏迷乍醒的沙哑和虚弱,或许能有娓娓道来促膝长谈的动听。如愿不好意思怼个重病缠身的病人,只问:“先前我刚醒时,有个侍女,说已通知我父母了,是真的吗?”
“是。我清醒的时间不长,得知是你,只能先命人去告知令尊令堂,以免他们再生忧虑。”独孤明夷说,“眼下我的模样太狼狈,不好见人,待稍好些,再去请罪。”
如愿抿抿嘴唇:“不用了。”
独孤明夷眼睫一颤,嘴唇跟着微微颤动:“你……如此怨恨我吗?”
“我不原谅。”如愿却用了另一个词,“我永远不会原谅这样随便地把我抓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取我的血试药,我醒以后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和我道歉。”她心里默念一句“勉强算你除外”,接上,“是,殿下出自北地独孤,金尊玉贵,陛下尚且年少,还需要殿下摄政辅佐,救殿下的命也是为了天下,但难道我不是天下人中的一员吗?我的命就比殿下的命卑贱吗?”
独孤明夷听得无地自容,抬手按住又隐隐作痛的胸口,一时甚至无法做出回应。他苏醒的时间太短,朦胧的记忆里最清晰的就是带着血气的一碗碗苦药,强行灌进他的喉咙,把他从去向黄泉的路上扯回来。
他用她的血换来再度睁眼的机会,可他狼狈不堪,还怀揣着欺骗的秘密,连掀开帘子和如愿见面都不敢,更来不及厘清这场绑架中间牵扯了多少人,来不及一一处理。
愧疚和自责几乎要吞没他,独孤明夷的声音越发沙哑:“是我的过错。我不敢求你原谅。”
“但是,”如愿却再度转折,“我可以不怨恨殿下。”
独孤明夷猛地抬起眼帘。
“我从药庐那里过来,见到了很多药材,还有很多太医打扮的人。在这里也是。”如愿吸吸鼻子,在清淡的降真香后闻到遮不住的苦涩药味,她的语气骤然低柔下去,和刚才铿锵的质问截然不同,“这么多年来,殿下也吃了很多苦吧?既然是命悬一线,我说殿下不该求生,就太过分了,如果我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我也不能断言我会不会为了活命、我认识的人会不会为了我去做这样的坏事。只是殿下身边人用的方法太糟糕了,如果只是取腕血,找我直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没那么小气。”
她抿嘴,“现在殿下醒了,我的七级浮屠也建了,就这样吧。这个亏我吃了,往后不要再来找我。”
她起身欲走,独孤明夷听见窸窣的织物摩挲声,既想拦她,又不敢讨她厌烦,慌乱之下居然脱口而出:“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猛然回神,想起如愿在话本里寄托的东西,连忙补充,“是娶你做妻子。且我保证,除你之外,绝无旁人。你……愿意吗?”
“……倒也不用以身相许,我不需要这种补偿。”如愿只觉得纱帘后的摄政王是中了传奇话本的毒,她怕他一时上头非娶不可,犹豫着补充,“另外,我有喜欢的人的。”
“……这么快吗。”意料之中的拒绝,独孤明夷苦笑,“并非补偿,只是……罢了,你也是刚醒,料想不曾吃过什么,桌上有些点心,若你不介意,可稍尝一些。”
如愿犹疑着坐回去,拈起一块透花糍:“那好吧。殿下如果非要补偿,就把这一桌吃食当作送我的,恩怨了结。”
“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如愿再次抿过嘴唇,把那块透花糍放进口中。
能在王府上桌的吃食自然美味,从透花糍到玉露团,每一样点心都雕琢得如同摆件藏品,新榨的果汁酸甜适口,各色水果湃在冰里,新鲜得在表皮上凝出淡淡的水珠。如愿有一搭没一搭地填着空了两天的肚子,味觉得到满足,双方又都不说话,嗅觉更灵敏,空气中的药香一缕缕地钻进鼻腔,如愿甚至能隐约分辨出用了哪味药。
纱帘后的摄政王安静地坐着,投下一个修长的影子,偶尔压抑着极轻地咳嗽几声,听得出是从肺里反上来的隐热,恐怕彻底痊愈前要痛苦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