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60)
徐有功不言,只是将沾了油的手在袖口上擦了擦,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那盘蜜饯:“臣……有一请……臣……能否将这盘婆那娑果[注:即菠萝蜜,作为唐人书卷中出现的一道甜点。]带回家?”
女皇噗嗤一声笑出声,一旁的内侍立马拿出描金银食盒,将蜜饯收走。
徐有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臣愚钝,臣不知。”
女皇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叩头后接过食盒,正要往外走去,女皇却在身后又唤住了他。
徐有功回头,窗外天光大亮,已接近九月十七日午时。明日此时,若女皇未颁赦令,崔玄逸就会被斩首于端门。
此时,女皇正站在殿中,一轮旭日照在她身后,金光万丈之下,亦有重重黑影。
“徐寺丞,汝是否猜疑过,牵机毒案的主使,是朕本人?”
他停住了脚,将食盒端正放下,向女皇遥遥行礼:“臣只做司刑寺分内之事。”
几刻钟之后,徐寺丞踏出了上阳宫,在丽景门与西宫交界处的宫苑门口,见到了一个熟悉的白发身影。见徐寺丞出来,他便快步走上前,看见他手里提的御赐食盒,紧皱的眉头展开了一些,表情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
“有劳徐寺丞,余下的事,交给李某。”
他看着眼前这个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战、仙风道骨形象荡然无存的李崔巍,颇为同情地点点头,渐渐走远。
少顷之后,李太史受诏入宫,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飞廊,终于在上阳宫最高处的凉殿中见到了女皇。殿中四方窗户大开,凉风吹动着帷幔满殿飘浮,而在重重帷幔尽头,依稀可见女皇倚在龙榻上,见他进来,招手命他近前。
“此番鄂国公借刀杀人,拉鸾仪卫下水,汝心中对朕可有怨言。”
李崔巍垂首行礼,表情无悲无怒:“臣明晓,明堂一事,是鄂国公所为,与圣上无关。”
女皇嗤笑一声,语气慵懒:“李太史,若不是汝如此无趣……仕途或能胜过鄂国公。”
他笑了笑:“圣上,吾之意,从来不在仕途。”
女皇缓缓坐起,从朦胧帷幔中望向那个颀长的身影。他今日灰头土脸,与往日仙风道骨的形象相去甚远,却仍旧是脊背挺直,站立如竹,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中央。
八年前,他也是这样孤身一人地走进上阳宫,求见当时刚成了皇太后的武则天,旋即主持设立鸾仪卫,助她铲清称帝路上的重重障碍,却从未主动提起过要任何报酬。
他无情无欲,无喜无怒,常常让她想起那个贞观年间名动天下的太史令李淳风。
“汝今日来上阳宫所求为何,朕已知悉。但李太史,朕现下尚不能答应你赦了崔玄逸的斩刑。朕需要……等一个人。”
“唯有他来,才能讨得崔玄逸的赦令。”
李崔巍在原地站了良久,站到双腿僵直,方才缓缓行礼退下,游魂似地走出宫门,惨到相熟的内侍都颇为同情地多看了他几眼。
李太史走后,午时已过,日光渐渐倾斜,殿中新添了沉水香,熏得人只欲在冷香里睡去。
女皇靠回了龙榻,半阖着眼,听着典钟[注:《唐六典》:“漏刻生三百六十人,隋置,掌习漏刻之节,以时唱漏。皇朝因之,皆以中、小男为之,转补为典钟、典鼓。典钟二百八十人,皇朝置,掌击漏钟。典鼓一百六十人。皇朝置,掌击漏鼓。”]唱漏的长音回荡在连廊外。申时、酉时、戌时、亥时。已经入夜,那人不会再来。
今夜无人入眠。
(二)生别离
陈默在推事院的死牢内被关了两天。
其实推事院里本没有死牢,因为能进推事院的犯人,一般都撑不到来御史的阎罗殿。但此番诏令特命两日后处斩,来俊臣只能咬牙将他提溜出来放进牢房好生看管,保证两天后在端门处斩时,此人尚且活蹦乱跳富有观赏性。
陈默倒是无所谓。第一天时,他还曾寄希望于李老板能来捞他,但后来不仅没等来李崔巍,连徐有功也消失了。
弑君是要株连九族的重罪,就算是传说中的狄仁杰大人亲自来查,他怕是也难以翻案。
也不知道裴怀玉现在怎么样。九月十七日夜晚,他听着阎罗殿里漏刻滴水的声音,没来由地想起天香院楼上的月光。
陈默问自己,若是明天真要被推出去杀头,死之前会不会真的感到遗憾。
他承认,他对这个虚幻世界有太多留恋。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天香院的窗边喝酒,听横笛吹尽楼头月,看月下裴怀玉的剑舞从笨拙到熟练。他也不讨厌鸾仪卫这个身份,凭那身碧色的北衙禁军制服,他起码可以在洛阳最奢靡的酒家赊酒喝,可以跟陈子昂闫知礼黑齿俊他们聚众赌博,他甚至还有点怀念李知容对他的耳提面命和李崔巍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