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89)

作者:米小亚

他明明什么都猜得到,何必要问?何必这样故意来逼她?

“青鸟,”他轻轻扶住她,温柔地看着她,“许多事情,我本不愿做,但是不能不做,我实在是……身不由己……”

云瑾垂着的头抬起,凝望了他许久,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笑了笑,放开手,缓缓将自己靠在床头,垂下了眼,似乎在沉思。云瑾站起身,低声道:“三哥,不如你早些休息,我……”

他没理会云瑾,仍是闭着眼思索着。过了好一阵子,才缓缓道:“自小到大,母后对我无尽期许、管教甚严……”

“可无论我学业如何出众,母后总是郁郁寡欢……”他睁开眼,叹气,“其实她只是为了兰贵妃而烦恼。”

“皇后不喜欢兰贵妃,可是为了皇上,只能忍耐。她瞧见皇上宠爱兰贵妃,心中又恨极了兰贵妃,是不是?”云瑾又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所以三哥,我绝不能……

“她斗不过兰贵妃,”衡俨却笑着打断了她,“便一心要我替她争口气。我便勤学苦练,终于不负众望学有所成,还因为袁老先生的赏识,得到先皇称赞。”

云瑾听他娓娓道来,想着他当年不过弱冠,在一众皇室子弟中,便已如此出类拔萃,甚至连年幼的诩俨也因此而嫉恨于他。可他的口吻里,却含着淡淡的寂寞和无奈,好像这些于他,反而是负累。

只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要的。

他只是身,不由己。

他又握住了云瑾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缓声道:“青鸟,你爹娘什么都不教你学,你什么都不懂。你自小到大,是不是很开心?”

云瑾抽回手,侧着头,认认真真地想了想,点头:“从前在缙南,同爹娘在一起还没觉得。后来住在广湖的那段日子……”她摇头道:“才晓得那么多门中弟子日日要练功,我却每日无所事事、晒着太阳吃着果子,实在是最舒坦不过了……”

不必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必兢兢业业苦学不辍,自然是件轻松事。

所以有时一个人懂得越少,明白得越少,烦恼忧虑就越少。

无知无识,人生反而会有另一种幸福。

云瑾又想起了什么,有些忍俊不住,轻笑道:“唯一学会写几个字,还不入肃王的法眼。”

他从前无心一句话,她居然到眼下还记得。衡俨也忍不住,又微微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冬日夏云,比起他平日沉着一张脸,不晓得温和多少。云瑾又垂下了头:“小时候,爹爹同我讲过。他说山上的树,长得越高大,便越容易被人砍走;松脂清香,总被人刮去做松香和松油;越是可用之物,便越是被人用得狠……”

她已全然明白他方才问那些话的意思了。

衡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这话,出自庄子。”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唯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不必如高木、松脂、桂皮、漆材,被人日旦伐之。

而他,若从来愚钝,便不会被那么多人寄予厚望、不必这样日夜在外奔走。或许便可清清静静地,做世间一个闲散人,从从容容地过此一生。

或许他会因喜爱山清水秀,而去了缙南,见到了云瑾。

他未婚、她未嫁。

一眼便是终身。

“采苹……”他终于提到了肃王妃的名字,却长长地顿了一顿,“她们林家,三代皆任吏部尚书之职,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父皇虽是皇长子,却十分不得先皇欢心,我们这些皇孙便连爵位都没有。袁老先生一声赞誉,林家才有了许婚之意,采苹……其实是下嫁……”

云瑾又摇头。

所谓下嫁,也定然是瞧中了先皇对衡俨的器重,相信雏凤清声,将来必定前途无量。若非如此,肃王妃那样的脾气,又怎么肯委屈自己?

甚至这么多年,尽心尽力侍奉皇后。

她对衡俨之心,并不下于上官妍对诩俨。

云瑾突然觉得心口一阵收紧,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将身子往后挪了挪,双手放在膝上,坐的端端正正的。

她的举动,全被衡俨瞧在眼里。

他目光黯然了:“……父皇想就此借林家之力,收取天下英才为己用。故而父皇母后,都极力促成这桩婚事。”衡俨缓缓接着道:“成婚前一夜,我一个人去了三镜湖,在草亭坐了整整一夜。”

“草亭?一夜?”云瑾有些怔楞。

“我自小到大,同旁人也说不上几句话。若有心事,便会去草亭坐一坐。想想天地万物、道法自然,许多事情,就自然而然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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