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243)
一个人走出了门口。
云瑾牵着马,垂着头,慢慢地在不远处走着。
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春风和暖,路边铺子都洒满了阳光,路上的人脸上都带着春日的朝气。
他的目光凝注着她的脚,似看得出神。
她走一步,他也走一步。甚至连每一步的间隔都一样。
路很长,他不知她要往那边走。
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还将马栓在了路边的树上。
他缓缓抬起头,日光绚丽,照在路旁一条青帘酒旗上,下面的几张桌椅,也被日光照得蹭亮。
他看见云瑾直朝着里面的一个酒客而去,还用很诧异的语调问那人:“梅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梅大哥?
他微微扬起头。
便是方才她提到对她很好的梅大哥?看起来,是和他与诩俨完全不一样的男子。
衡俨站到了马身后,树荫下,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幽黯。
她有些嗔怪。那男子明明比她老成许多,却涎着脸由着她说,还辩解说自己见她彻夜未归,心中担心不已;还说记得她曾说住在东城,便跑来这边寻她。
男子递了杯酒给她,她举杯一饮而尽,展颜一笑。她一直瞅着这男子,方才尚是郁郁的双眼里,此刻带着暖意。
他们的确很熟悉,也很亲昵。
她方才喝酒、她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洒脱和自在。
那男子的手在身旁的包袱里一直掏着,掏了一件又一件的衣衫出来,然后把其中的一件搭在她身上,他说他方才顺便在几家铺子里逛了逛,挑了这一件最别致。成亲的日子是在五月初三,她赶快试试,试得好了,便一口气买上几匹绸缎,赶回庸州赶在在五月初三之前做好嫁衣。
她又好气又好笑,被他缠得没法子,批上了那件衣衫。
日光下,红得好艳好耀目,便连其他的酒客也在鼓掌称赞。
她被那男子推着,无可奈何地笑着,转了一个圈。
当她转过来的时候,瞧见了树下的他。
她慢慢敛去了笑容,目光凝注着他,沉思着,然后脱下了衣衫,慢慢走了过来。
她站到他面前,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那个男子也追了出来,还手忙脚乱地往包袱里塞衣衫,却不小心,带出了两颗骰子,掉在了地上。
一条红绳穿过两颗骰子,白玉磨成骰子,中间镂空,里面分别嵌了一颗鲜红欲滴的相思豆。
是一条未编完的手链。
衡俨挺着身子,随意瞥了一眼,淡淡地笑道:“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谁知?
谁又不知?
梅若松的脸“蹭”一下子就红了,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云瑾急忙俯身捡起手链,塞到梅若松的怀里,低声道:“你出来做什么?这是我三哥,快回去!”
梅若松满脸赧色,又恍然又惊诧:“从没听你提起还有个三哥。”见到云瑾拉下脸来,忙低低称呼了一句:“三哥。”抱着包袱站到了不远处。
云瑾轻轻吁了口气,却见到衡俨脚底像是微微趔趄,身子侧在了马上。
“三哥……”云瑾迟疑了一下,才去扶他,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左臂,抓得很紧。
云瑾失声轻呼起来:“啊……”
他愣了一下,盯着她的左臂好一会儿,缓缓放开了手。他又伸手去抓缰绳,似乎总想将什么东西握在手心里。可他的手已在微微的发抖,根本已经抓不住缰绳。
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一尺深红蒙曲尘……”
云瑾咬着嘴唇,去想他话里的意思。可脑海中来来回回,却只有一个念头:他一直是一个极冷静沉稳的人,他几乎未曾在人前失态过……
衡俨的手终于停下了颤抖,他的面上仍是那样淡淡的,目中却带着种萧索之意,用很轻的声音对云瑾道:“若实在想见五弟,叫二哥带你到宫里来。”
他解开缚马的缰绳,翻身上马,纵马疾驰而去。从头到尾,再没看云瑾一眼。
云瑾,也任由他骑走自己的马。
“哎……你三哥走了……”梅若松跑上来,撞了云瑾一下。
云瑾呆呆地抬起头,轻声道:“梅大哥,一尺深红蒙曲尘,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你可是问对人了,”梅若松嘿嘿笑了起来,接着便是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这是温飞卿的杨柳枝词,一共两首。一首就是说我给攸宁做的这骰子,你三哥方才一瞧见骰子就知道了。另外一首,便是你说的这一句,是说衣裳定是新的好看,旧的总是不如新的。后面还有两句,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则是说两人从前曾有合欢之约,哪料到最后对方还是移情别恋了……你怎么晓得这诗的,是不是你三哥方才教你的,哎哎哎……他这是在说我么?你晓得的,我对攸宁怎会有二心?我叫你帮我试这衣衫,便是想让她穿着世上最漂亮的嫁衣,的风风光光地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