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113)
难怪那日他自宫中回府,便说自己有空,带她去南郊。更难怪那日诩俨还曾嘲讽他,竟还有心思出游。她沉吟道,“可你是皇长子,何必去跟楚王勾结?他若做了皇帝,对你哪有半分好处?”
“人人都能想到此节,”衡俨苦笑,“可那个安计略巧舌如簧,几次我寻到他话里的破绽,都被他圆了过去。若不是他始终没有真凭实据,父皇早就信了。偏巧玄武营的人,查出我曾私下给墨剑门写了一封信……”
云瑾正一字不漏地仔细听着,听到“玄武营”三个字的时候,心里突然慌乱地跳了一下:“玄武营的人?”
她望向衡俨,她觉得他瞧着她的目光中露出一种怜悯之色。可很快,他便将目光转向了另一边,避开了云瑾。
他没有回答,更解释,就好像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向她解释过“紫鸢”两个字。
他们两人一贯的默契之间,好像突然夹了几层纸。
云瑾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叹气道:“是为了赐婚之事,你才给小师叔写的那封信么?小师叔同我提过,你同皇上解释清楚便是了。”
横俨默了一默,缓缓摇头:“他始终觉得我别有用心,只是借你之事遮掩。”
世上的事,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对你做的一件事起了疑心,那么以后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会怀疑。
疑心是一颗黑暗的种子,可只要种下,便会生根发芽。
便是父子之间,也只有百口莫辨。
“没过几日,安计略又向父皇招认,那批盔甲就埋在城西的一所旧宅里。父皇派白虎营去挖,果然挖出两千件盔甲。”
云瑾立即想到搜府前一夜,墙外的人喧马闹,最后确实是朝西去了。她不解道:“挖出了便挖出了,与你何干?”
“那宅子,是我一个属下多年不用的荒宅,”衡俨淡淡笑道,“那宅子是谁的并无什么要紧。只不过,那两千件盔甲,是一定要与我有牵连的。”
云瑾已经完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
不知怎么的,她脑海中浮现的,是那日江边崖上,那个批了一身血红的人。
“父皇见取回我谋反的实证,勃然大怒,当即便拘禁了我,又叫朱雀营在肃王府里搜查,好在高将军一无所获。白虎营的统领吴正辅又回禀说,那批盔甲挖出后,有人在坑里捡到两个去年底新铸的铜币,这事定有蹊跷。父皇将信将疑,加之母后求情,父皇才肯放我回府。可我晓得……如今他心中,对我的猜忌必定极深极深。”他苦笑了两声,神情萎靡,眼中深处又出现了一抹痛苦之色。
云瑾并没有安慰他,只握着他青筋凸起的手,默默地不说话。
过了许久许久,他淡笑着道:“从前是不得不争,不能不争。如今倒好,什么都不用去理会了。”
他的声音很是平静,显然已经将方才那一刻父子兄弟间的纠葛都按捺下来了,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云瑾将头倚在他身上,什么都没有说。他低声道:“造化无常,世间诸多镜花水月。还好你肯陪着我。”
若是从前,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一向沉练,性格不骄不躁,相比较诩俨的洒脱不羁,旁人对他虽更畏惧,却也更敬重些。
一个人若能坦然面对风雨起落,便更容易得到他人的敬畏。
衡俨一向都是这样宠辱不惊。可如今,他好像真的有些倦怠了。
云瑾笑道:“你从前同我说道法自然……”她的目光很温柔,像是星月一般,在黑暗中发着光:“难道你忘了,总有雨过天青、夜尽天明之时?”
衡俨望着她,嘴角慢慢地浮起了微笑。他站起身,朝着云瑾伸出了手。
云瑾不明所以,方伸出手,便被他握住。他手里微微一带,云瑾的身子扑进了他的怀里。他凑到她的耳朵旁,悄声道:“青鸟,我累了……”
云瑾顿时怔住了。
她很清楚这个“累”字的含义,同他昨夜那一躺下便睡着的累,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将手轻轻抵在他的胸口,身子往后退。
她并没有言辞拒绝,可她的举止已经说明了一切。
衡俨并没有为难她。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问道:“那日在江边,你心中是担心五弟多些,还是我多些?”
云瑾垂下头,没有说话。
她同衡俨一样,对着彼此,有时候宁可不答,也不愿意说假话。
衡俨眼中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了下来。他轻抚着云瑾的肩,仍似在宽慰她:“我同从前一样,睡在软榻上。”
云瑾点了点头,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声音有些发颤:“我……自然担心你多一些。”
衡俨一愣,云瑾已退开两步,飞快地跑进了屋里,进了里屋,紧紧地闭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