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103)
他纵马而去,出了林子,再跑上一段路,青草渐渐少了,大片大片的都成了崖石,几乎没了路。亏得疾影神骏,孟无咎骑术出众,仍能在石崖上缓缓向前。没多久,便见到一旁的石崖上,停着两匹马。
前面怪崖乱石,一块块一片片逼仄而来,江面上浪花汹涌,一个接一个地卷起来拍打在岸上、石头上,每一次都澎湃有声,激发出万点银星。
云瑾又惊又惧,仍是下了马,站在一块稍平的石崖上向四处张望。见到前面一块最高的石崖上,霞光最明最亮之处,正站着两个人。
衡俨站在石崖的最外面,退后两步便是江水,危崖百丈,下临深渊。而诩俨,则面对面对站在他面前。
他们只是站着,手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做。
可云瑾心里很清楚。有时候要杀一个人,并不必用刀,只要将一个人逼到退无可退,频临绝境,就已经足够了。
“三哥,五哥……”云瑾一边叫,一边手足并用,费劲地去爬石崖。孟无咎要来帮她,被她婉声谢绝了,他也只是笑笑,退步站在崖下,看着她勉力爬上石崖,踉踉跄跄地跑着,跑到了两人中间。
衡俨“啧”了一声,叹气道:“你来做什么?”
云瑾深深地喘气,缓过胸口的心跳,扬声叫诩俨:“五哥。”
诩俨没答他,反而走开了两步。云瑾看清了他的面容,便如这江边的石头一般,岑寂冷隽。她又叫道:“五哥,你莫同三哥置气了。”
诩俨仍是不答她。日头西下,江面上一层一层涂满猩红,便如同血染的一般,偶尔有几只寒鸦掠过。诩俨背着夕阳而立,红霞映射在他身上,仿佛给他披上了那件火红的大氅。
云瑾全身都是汗。
风是冷风,她的汗也凉了,风吹在她身上,她全身都是冰凉的。她身子耐不住冻,微微颤抖起来。
诩俨眼中终于露出不忍之意。他突然问道:“你心中担心三哥,才赶来么?”云瑾看了衡俨一眼,他也正瞧着她。云瑾摇头:“我担心你们两个……”
诩俨听到,沉默不语,又忽得一笑:“你担心我做什么?你已是三哥的夫人了,只忧心他一人便了,何必理我?”
崖下的孟无咎正走向疾影,脚下忽然轻微趔趄了一下。
“五哥,我心中怎么想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从来都不说违心的话,”云瑾凝视着他,眼里在忍着泪,“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我从来都不会去问,也不想理会。谁胜谁负,同我本就没有干系。”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又充满了柔情:“自我来到安靖,你对我便如亲兄妹一般,从无见外。我蒙你爱护,这两年过得安稳又欢喜。就算……就算……你那时娶了妍姐姐,我几乎心灰意冷,几次想就此离开安靖,可我始终还是放不下。五哥,无论如何,你都是我至亲至重的五哥……”
诩俨叹了口气,他明白她的意思,也明白她对他的感情。
云瑾努力强忍着,可眼角的一滴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我又怎会不担心你?”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顺着她苍白的脸颊,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
这是诩俨第一次见到她哭。
她虽然没有那样为他笑过,可她却为他这样流过泪,叫他怎么能不相信她?就算她心中一直藏着衡俨,可她对他付出的真心,并不是假的;她也曾经一样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去面对衡俨,他当然也不会忘记。
他此刻嫉恨着的,他本统统都拥有,只是他轻易舍弃了。他本不须去妒忌任何一个人。
诩俨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说不出的滋味,最不是滋味。
他默然片刻,缓缓道:“是我对你不住……”他又冷笑道:“可三哥,也绝不如你想的那样委曲求全。他想要做成一件事情,无论什么样的手段他都会用得出来。”
云瑾默而不作声。诩俨的声音比江风更冷:“御六阁不问世事,可你该晓得的,一件都没落下;他要真想瞒你,你怎么能轻易拿到妍儿的信?我大婚那日,他带你去三镜湖便罢了,为何又带你去见袁老先生?若非如此,怎能得袁老先生一时心软,指点于他……”
“欲进先退、哀军而胜,三哥一贯好手段,”他靠近云瑾,声音压得很低,“青鸟,你这样护着他,早晚会后悔的。”他目光斜睨衡俨。而衡俨只是淡淡一哂,并不说话。
云瑾垂着头,身子还在颤抖。
诩俨目视着远处滔滔江水,衡俨负手立在崖顶。三人静静地站在冷风里,静静地站了很久。
残阳如血,江上、石上一片寂静无声。忽然后面几声鸦啼,寒鸦扑簌簌地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