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记(10)
“所以他让你鞭打自己?”
他狠狠一愣,抬眼看她,脸上的狡黠里掺了一笔浓重的讨伐意味,像是对犯了错误的孩子正式求一个解释,无论怎么完美还是免不了惩罚。他这才醒悟到自己掉进了她的陷阱里,迟早要撕开伤口让她看清里面。他说,那是赎罪。我因犯下不自量力的罪恶,自我惩罚,求主宽恕,免去更大的责罚,不仅我要承受,也祸及他人。
但她还是摇头:“我不认同。既然主仁慈,又为什么要让你以这种暴力的方式忏悔?若你认为肉身是罪恶的源头,为什么又要拖着它苟活来帮我完成这个预言?”
他坚持地说,一切都是主的安排,暂时的残忍只是为了最终的和解和得到净化。
互相不容商量的顽固和不退步里开出昙花一现的沉默。然后小雅先于他撤回了目光,低头轻叹一声,里面带着怜悯和隐忍。她说:“但愿我们都能等到和解和得到净化的那一天,Giuseppe。”
他说,会的,我们会的。
离开礼拜堂的第七日,他们进入下一座城高大瑰丽的城门。
将近黄昏时,他在一条安静的街尾找了处旅店,安排他们的住宿。连日奔波,他和小雅都精疲力竭,饭后就互道晚安各自去休息。睡前他不忘祷告半小时,为他们的前程也为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兄弟姐妹,而后他小心检查了行囊,才吹灭蜡烛躺下去。他枕着楼下厅堂里微暖的人声,很快就入睡。梦中他回到了出生的村庄里,踏过大片的葱郁麦浪,绸缎似的河,步履轻快。他想在去修道院之前再和父母拥抱,但出来迎接他是邢太太。她眉角上的伤痕忽然带了种异教的邪恶美,手上攒着十六年不腐的皮绳。她说:“Giuseppe,他们都在等你。”他走进修道院的门,神父正领着修士修女做晚祷。他也跪下来,刚要开口念什么,却发现自己失去听力。头顶上的拱顶忽然裂开来,落下无数斑斓的石头碎片。他想要大声呼喊,提行其他人躲避,却无法发声。他急得跺脚,抬头又恍然发现周身已是一片火海。炼狱。他浑身一个激灵,坐起身子,长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他拿出胸前的十字架吻了一下,刚要感谢噩梦结束,就听到楼下一阵喧闹混乱,夹杂着叱责和哭喊。他一惊,弓身跃下来,从枕下摸出那支枪,略略颤抖着开门出去。
他住的房间在二楼,出门时看到走道里房客和店家都在恐慌和求生欲望里相互拥挤。他好不容易才问清楚,是政府军队得到密报,来旅店里搜捕民间起义组织的成员。政府军向来残暴,一场血雨腥风注定难逃。他暗暗心紧,一路撞过去,冲到小雅的房间里。小雅端坐在床边,看得出她在强压恐惧,维持的镇定表面下真切的神色却如受惊的小兽,看到他,求助的急迫越发难掩饰。她说:“Giuseppe,我们该怎么办?”
逃出去。他唯一能想到的仅有这个念头。他催她收拾好,又带她回房间拿了包裹。他们刚走到楼梯口就撞上了大队上楼的穿制服的政府军官。他觉得无法忍受他们打量自己和小雅的目光,但想必他们也不能不怀疑。他的教士黑袍和圣经让他们多少敬畏,但他解释不了和一个落难的民国少女的关系。一个预言决定的关系,他说了又有谁肯相信?人群微微失去秩序,而后一个神态极其傲慢的男人站出来喝止了窃窃私语,并居高临下地向他发问。他不动声色,一手拉紧小雅,另一边把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藏在衣襟下面去拿使馆签发的许可。他崩紧唇,将许可递给那男人,努力作出同等目空一切的样子,嫌那人动作拖拉,故意高声呵斥,用些须意大利语,同时震慑住的还有自己几乎发狂的恐惧心。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心存不甘又想起任务在身,不情愿地把证件还给了他们,向身后的人做了个放行的手势。他搀着小雅一级一级走下楼去,步子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炫耀胜利而变得很慢,像一股湍急的暗流,所到之处的人群都被他们冲出一个倒楔形的窄而尖的缺口。他僵着手臂,还神经质地举着他的许可,像是抓住了主的衣摆般的饥渴。刚才还鼎沸的大堂忽然死寂一片,他被弄得不知所措,只有硬着头皮往门口走去,余光却扫到了地板上瓷器的碎片和血迹。许多人的脸,模糊得看不清,却感觉得到他们的目光,格外彻骨,芒草似的扎进肉里。迷茫的,艳羡的,嫉妒的,仇恨的。他知道被生的本能塞满头脑的人的丑恶,但不能怪罪他们。他只能念着主的名,一路低头走过。
直到走出几十步开外,他们才意识自己已经出了旅店的门。他转身,发现外面下起不大但凄清的冷雨,淋得骨头都觉得如同刀绞。旅店低矮破旧的屋檐下在风雨里点了盏昏黄的油灯,厮打哀号,以及破碎的轰然声响依旧持续冲破窗户跌落到漆黑空荡的街道上来,而他们已然是两个劫后余生的人了。小雅依偎在他身旁,把脸埋进他的衣袖里低低地抽泣。他注视着那番光景,忽然清醒似的浑身虚脱,险些站不稳。他在胸口上划了十字,喃喃地说了句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的感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