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望(7)
“没机会了。”卢云说,颓然坐下,“这么大的雨,他们竟然也来接人。差了一步,那孩子被接走了。”
且惜愁不语。尽管她不知道谁是“他们”,谁又是那个“孩子”。
沉默一会,卢云问:“你有孩子?”
“没有。”
卢云说:“我有一个女儿。”
卢云端起酒,干了那一杯。“下作世道,买人当寿礼,还传为美谈。”卢云冷笑,“恨我动手太晚,我路上见过那个女孩,顶多十二三岁,那孩子的母亲如果在……”
她没有说下去。
且惜愁又为她倒满一杯。“世上的不平事太多,你杀不尽天下人。”
卢云没再喝。抬头一笑,问道:“你家的男人也用刀,跟你一样?”
“嗯。”
“不知为什么,”卢云说,“我想见见他,看什么样的男人运气这么好,把你娶到手。”
“他靠的不是运气。”
卢云哈哈大笑,“可惜!遇不到他!不然我非把这句话说给他听。”
笑了好一会,卢云忽然说:“我没有嫁过人。”
大概因为酒意,她眼中有水光,“——可我有一个女儿,你不觉得怪?”
“我为什么觉得怪?”
“问得好。”卢云淡淡一笑。
窗外呜咽声大作。仿佛为了填补此时的沉默。
漏进的风把墙上两人影子吹得晃动,一片颤抖中,卢云说:“我来找一个人,就是我的女儿,她叫蔷蔷——花的那个蔷。”
“蔷蔷。好名字。”
卢云笑道:“不错。她生在这花开放的季节,她的生日快到了。”
卢云站起来,走向窗边。
望着窗外,说:“当年我一生下她,就把她遗弃了。那时我太小,自从怀了她,就一直六神无主,觉得羞耻。我把她托付给一个朋友,那是一位前辈,定居在这附近,我想是一个比我更好的母亲。此后我就走了,没回来过,我只给过那孩子一样东西,就是她的名字,蔷蔷。”
“现在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卢云笑着说,转身捋起袖,露出一只黄金镶红宝石的镯子,“你看,这是我打算送给蔷蔷的礼物。她不可能原谅我,我不强求,我只想找到她,把镯子脱下来,戴到她的手腕上。”
且惜愁听得见这个女人的呼吸变促。
油灯灯芯忽然一抖,歪倒一边。但是她们都没有动。
昏暗中,卢云忽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
她笑了一声,回答道:“因为那天我坐在屋顶上,那天的夕阳比天还大,很远的地方有风,沙丘像海浪一样变来变去,整个镇子变得很小,而一个人,简直微不足道。我看到一只小骆驼,跪在母骆驼的身下。太多年了,但那天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问自己,我为什么觉得羞耻。”
卢云问:“那是我的蔷蔷,我为什么要觉得羞耻?”
且惜愁不说话。世上的痛苦,本来没有谁可以回答。她端起酒杯慢饮,看来这长长的夜晚,有道不尽的哀愁。
筚篥一曲很短,她们第二天便道别。
卢云走得早,走之前,看到客栈门口的买笑花一夜风雨后仍然开着,便摘了一朵,簪在发上。
卢云翻身上马,对且惜愁笑说:“你当然不叫阿杜,不过名字,称呼而已,也不需要纠结——我会记得你,告辞。”
马蹄踏破清晨的安宁,卢云离开了。去找她的蔷蔷。
这天傍晚,且惜愁再一次听到了关于这个女人的消息。
消息传遍了聚星楼。
据说这天中午,唐庄主的好友,一剑断虹陆无波到了凤庐庄,带来了几位有头有脸的客人,宾主相聚一堂正在寒暄,忽然一个女人闯进来。
厅外当然有庄丁把守,而那女人旁若无人。众目睽睽下,拔出剑来。
流言当然道不清详情,只说那女人的剑高妙大方,是一位高手。于是唐震也拔出了剑。据说唐震问道:“我不战无名之人,你姓什么?”
女人说:“卢。”
她死在唐震的剑下。
据说那卢姓女人虽然韶龄不再,但长得很美。便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起,唐庄主风流,怕不是老相好上门讨债来了?这卢娘子啊也太泼辣,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什么话不能商量,怎么就不依不饶动刀动剑了呢?说得众人一片笑声。
谁也没有注意,一隅有一个女人向墙而坐。她吃饭吃得很慢,她听着阵阵笑声,未发一语。
亡者
且惜愁出门的前一晚,正要睡,让杜西洲去熄灯。杜西洲没有去,只是侧躺着,支着头端详她。
她也从枕上转头去看他。“你睡吧,”杜西洲说,“我只是看看。”
“有什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