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望(17)

作者:吾无故

宴席上,为了讨余遥开心,余逢把家乡带来的礼物一一拿出来。绫罗绸缎,都是最好的东西,有一条绿裙,美得耀眼,余遥母亲知道五娘喜爱绿裙,特意准备的。

唐震的兄弟唐雷也在座,笑着奉承,说:“到底还是母亲疼爱女儿,什么都舍得。嫂嫂看在母亲面上,这一下该消气了。我替大哥赔酒一杯,事情就都过去吧。”

余遥嘴角含笑,没瞧他一眼。

“你算什么东西,”余遥淡淡说,“也配说起母亲?”

唐雷举着酒杯,僵在那里半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气氛冷了。余逢笑着打圆场,说:“二弟不要见怪,五娘这脾气,在家我们也是人人让着她,来来来,我敬你,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余遥垂着眼,没有再看一个人,也没再说话。

余遥还不知道,酒宴上一时意气,她害了两个人。

当天晚上,唐雷的妻子刘桐暴毙。

刘娘子后事还没办完,余遥在灵前,有人慌张跑来,说蔷蔷也死了。

唐雷的妻子温柔善良,常和蔷蔷在一起,两人很要好。这些天刘娘子一直围着蔷蔷,听说刘娘子没了,蔷蔷不吭一声,等人发现女孩找不到,她已经跳了井。

捞起来的时候,唐震也在,唐震也有些难过,叹说:“都是我那畜生二弟,从小到大一无是处,我会教训他。五娘,你不要太伤心,事情多,你也辛苦了,刘家我去打点,我想他们不至于多说什么。蔷蔷一个小孩子,不算什么人,葬了就好了,你不要累着自己。”

余遥把蔷蔷葬在魏竹竹身边。

这样也好,孩子死后,终于和母亲团聚,又可以在一个母亲的羽翼庇护之下了。她不是蔷蔷的母亲。她不配。

余遥站在魏竹竹墓前,看着“幽篁”二字。她想过,拔出刀,了结于当场。但她无颜死在这里。死在这里,她怎么面对故人,怎么面对蔷蔷?

她不配。

然而活着,她又怎么面对自己。

那天余遥独自一人,直到天黑,才离开。朣胧月下,她慢慢地踱步。

她从田垄走过。这条田垄,以前魏竹竹走过无数次,朱衣绿裙一片温柔心肠,带着江湖的风雨,从这里款步走向凤庐庄。这条田垄,蔷蔷跑来跑去,也无数次吧,记得蔷蔷四五岁的时候,魏竹竹带着来拜访,小孩子就在田边摔了一跤,擦破一块皮,眼泪汪汪给她看,跟她要糕吃。

她止步。

远远地,望着凤庐庄。灯火一片刺痛了她的眼。

是谁点亮这些灯?日复一日,是谁照料着灯下所有的人?是她。是余五娘曾经握刀的手,照管着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

唐震说得没错,蔷蔷不算人。

其实她也不算。

凤庐庄里的女人,谁算?

她冷笑一声。

回去,余遥再一次走进蔷蔷空空的闺房。庭院里,买笑花摇摇曳曳开满一墙,是蔷蔷搬来那年,她亲手种的。“蔷、蔷”。现在狂风落尽深红色,没有绿叶成阴子满枝的那一天了。

曾在朋友临终,她答应朋友,蔷蔷是她的女儿。

最终她愧对女儿,她余五娘的承诺,贱得一文不值。

余逢这时带着一个孩子过来。余逢也没想到,探亲探出这种事故,叹了口气,摸着孩子的头,说:“五娘,你不为自己,也看看他,你有一个儿子。这才是你安身立命,最重要的人呵。”

余遥看着长兄。

余遥想起十五岁那年,魏竹竹在余逢的引领下,向她走来。

魏竹竹说:“五娘子在刀法上天赋很高。”

余五娘的入鹿刀法不逊于任何一个兄弟。她不如余逢?余逢算什么。

男孩从舅舅手上挣脱,跑到她跟前。儿子眼泪流个不停,眼睛里看得出,担心母亲。余遥把孩子抱进怀里,贴在心口,抚摸他的头。余逢说得对,她有一个儿子——他还小,可是等他长大,就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

余遥坐在蔷蔷的妆台前。

天明时,她决定了。

她要报仇。

她要报仇,为一个孩子的命,为朱衣绿裙的相知之情,也为了她自己。血债血偿。

余遥研了一池墨,摊平纸。

能杀唐震的人太少了。一张纸也写不满。

魏竹竹说过,天下剑首白云剑是一位侠义之人,可白云剑失踪很久,传闻已不在人世。天下刀尊流水刀孤僻不群,没人知道她的行踪,江湖世事、公道人心,都不是流水刀在意的东西。

剩下的人,谁能帮她——谁肯受一个女人的拜托,冒着风险,为另一个无亲无故、无名无姓的女人报仇?

他们说得也对,这件事传出去,无非凤庐庄里一个小丫头,自恃貌美,和家主闹了一段不清不楚的韵事,女孩自己不检点,出了事,怪谁?——有谁在意?江湖虽大,他们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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