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34)
仪仗中间,红罗销金掌扇重重叠叠,一座金铜檐子四维垂珠帘,白藤间花,神闲气定地等在那儿,正是恭候帝姬驾临的凤辇。
褚怿在礼直官身后驻足,视线往那辇上一落。
此时,内侍的一声通传响彻禁廷。
褚怿展眼,红墙如画卷铺开,流动青瓦下,一人嫁衣曳地,珠履生莲,在皇后亲扶下款步走下玉阶。
褚怿视线上移。
鼓吹喧阗,天地熠熠,她走在喧嚣中、鲜盛里,团扇遮面,鲜眉灿眼。
脑海里突然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句话
“天生丽质的嘉仪帝姬就是年老色衰了,也一样是大鄞男儿心中的洛神,愿意矢忠不二,一心相待的翩翩公子,只会多,不会少。”
僵直一大早的唇角终于绽了丝浅浅笑意,褚怿凝眸又细看,承认,她的确是般般入画,洛神风华。
长腿一迈,褚怿阔步走入仪仗,穿过层层翠幕,在那一座金铜檐子前驻足。
下一刻,伸手扶帝姬上辇。
帝姬侧目。
男人手臂修长,一看就很粗粝的掌心摊在面前,往上,是大红官袍上精细的织金暗纹,映着日照,雀跃如湖中金鲤。
目光止不住地再度上移,对上一双黑而深的眼。
那眼底有一丝十分细微的、不同往日的笑意。
是了,他在垂拱崇政外一跪就把她跪回了家,可是美梦成真,得偿所愿,怎会没有笑意?
被赶鸭子上架的,不过只有自己罢了。
心头蓦感不平,帝姬扭头上辇,纤纤玉手在那粗糙温热的掌心上象征性地一放,如蜻蜓点水,春梦无痕。
褚怿眉微动,垂眸,捕捉到那点染着丹蔻的指甲,一颗颗如珠圆润,鲜红夺目似枪尖滴下的血……
此一刻竟有些恍神。
礼直官的礼赞声高高颂起,褚怿敛神,勾唇一笑,后退一步,撩袍在辇前拜下。
少顷,禁军洒水开路,褚怿翻身上马,领着这世上最热闹的喧阗金鼓、急管繁弦,领着这世上最尊贵的仪仗、新娘,走出禁廷,走入盛京。
※
大婚宴设在官家御赐的帝姬府。
入府后,先是叩拜帝后,后是驸马、帝姬行同食之礼,因褚怿双亲不在,帝姬侍奉公婆盥洗进膳之礼由文老太君领受。
一系列繁琐礼仪结束后,帝姬入洞房。
褚怿打着精神,把府上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一众宾客应酬完,繁星明灭,天终于黑了。
耳后仍旧是不散的欢喝声,前庭后院,处处人影幢幢。
百顺单枪匹马冲入阵营,把两颊酡红的褚怿领回一间偏房时,犹自惊心动魄。
“郎君,老太君千叮咛万嘱咐过,今晚您可不能醉啊!”
褚怿仰着头坐在梨花木圈椅上,闭着眼,手搭在额前,闻言“嗯”一声,低低的,哑哑的,听着更像醉后呢喃。
主屋那边已派了人来催,百顺心焦如焚,恨不能去后院提桶冷水来把人浇醒,然而到底不敢,只是在屋里打转儿。
褚怿眉微蹙,一脚踹去,百顺一个趔趄趴倒在地,惨声震天。
“安静点儿。”
百顺涕泗横流:“我说驸马爷,不是小的不肯安静,是主屋那位殿下盼您盼得望穿秋水啊……”
大殿外那张耀如春华的脸自脑海里掠过,褚怿双眼微微睁开一缝,眸光映烛光,昏昏沉沉,烈烈轰轰。
下一刻,人竟如旱地拔葱般,猛一下起来,径自推门而去了。
百顺目定口呆,匍匐几步,踉跄跟上。
※
主屋。
百顺口中盼人盼得“望穿秋水”的嘉仪帝姬,此刻正端坐在铺彩叠锦的漆金三屏床榻上,对着一片红艳艳的空气神驰八荒。
满屋帐幔垂帘都是红的,满台的蜡烛灯罩也都是红的,红光红绸交相辉映,以至于嘉仪帝姬那剪水双瞳都如被火燃着一样,空洞又炙热,寂静也喧嚣。
外间大门被推开时,容央本能地一个战栗,竖耳听,竟果然是那人如期而至,一时胸口更急如擂鼓,一双眼不知该往哪儿放。
扭头,窗外除影影绰绰的灯火外,黑漆漆一片。
时辰确实是到了。
容央吞下一口唾沫,后知后觉,这滋味居然有点像上刑场。
不及缓神,外间低低切切的交代声散去,伴随一声“吱”,男人的脚步声自外而来,一声一声,一下一下,又是那种让人难以反抗的压迫感。
容央蹙眉,低着的眼睫开始打颤。
织金地衣上,只有自己一个小小的黑影,容央攥紧小手,静等那人的影子映上来。
等半天,没等着。
抬头,男人不知何时坐在了对面那张坐榻上,此刻,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
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可那眼,又仿佛是第一次这样地亮,这样地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