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番外(96)

作者:虚海

这样子,自己心里的难过只会一天比一天累积得更多,毫无倾倒出去的途径。这种习以为常的任性,只会让整个家庭越发畸形下去。母亲对自己的厌恶,绝不是毫无道理。

到这个时候,藤大纳言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两个人无言对坐着,直到夜深,万籁俱静。自己对哥哥说,“其实有很多事情都瞒着您。”

哥哥这时候,连一句“早就知道了”也没有说,还是如昨夜那样的沉默。自己又想大哭一场了!小时候那种肆无忌惮哭泣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呢?

“两个月之前,叔叔就把我喊过去,说要将您流放出去,问我愿不愿意。”自己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诉说着实情,可不出几句,就很不争气地哽咽起来。哥哥无言地拿出怀纸给自己擦泪。这下弄得好像自己很委屈似的,是谁拿刀子逼迫自己去做这些事。可哥哥一定清楚,实情不是那样的。

结果眼泪越掉越多,不论如何也说不下去,哥哥还是照样地给自己擦眼泪。到最后对自己说着,“要不然去睡觉吧。”刚刚才止住的泪水,差一点又掉了出来。

以前那只梅君还活着时,每次藤大纳言下学,总要在西边的中门廊上等着。虽然是条自己名字也听不懂的笨狗,却跟自己最要好。谁也没想到,就那样子死了。很长一段时间,还不明白死亡的自己,都为那种懵懂的悲伤所笼罩。脑子里还记得,那条小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睛闭着,再也醒不过来了。

所谓“一动不动”与“再也醒不过来”,大概就是那时候的死亡。藤大纳言再也没有饲养过任何的小动物。以至于想到那只金翅雀的死,也觉得像秋天的雨后,尽是悲凉的味道。

到了夜里,家里人也很少,只是零星点了几盏灯起来。到处黑洞洞的,像森林一样。藤大纳言还没走回到西之对里,无名的阴森也朦胧如烛火,在心里一明一暗。自己很不争气地跑回了主殿,哥哥被自己吓了一跳,问自己道,“怎么了?”

幸福这样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镜花水月,男人对女人满口不切实际的谎言。是总比现实技高一筹的美丽幻想。可有朝一日,真的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却并不会令人开怀大笑。这实在太奇怪了。所谓的幸福,不应该是欢乐构筑起来的宫殿吗?纵使现在,自己一点喜悦也体会不到,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幸福的。

自己什么也不肯说,哥哥轻声地问,“睡不着吗?”

大概就是那样吧。面对黑洞洞的西对殿,惴惴不安的心情充斥着胸膛,自己现在就发着抖。哥哥也看见了。

“也是难免的。”哥哥垂下眼帘,往一旁为自己挪出位子。

“我是不小心的。”这一句话,提到了嘴边,随时都有可能呼之欲出。可只要看着哥哥的眼睛,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那个时候是不小心的,这个时候也是不小心的。不论哥哥会不会相信,哪有这么多个不小心?不小心差点杀死哥哥,又不小心杀了别人,杀了叔叔。多么幼稚的托词!自己已经不想再辩解任何事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们两个人,各自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在虚伪的假象里,也都各自过活。

藤大纳言只是很小心地说,“我想和你一起睡。”

哥哥没说什么,大概是默许了。正殿的灯吹灭之前,侍女搬来两床被褥,在哥哥的帐台里布置起来。

在梅君死后的那段时间,家简直成了地狱的代称。朝夕相处的小狗不复存在,这样的地方与寒冷地狱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自己宁愿在大学里滞留很久,内里的姑姑想自己过去,自己也很高兴在那里留宿。总而言之,只要远离“家”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很容易谈成的事。

终归有那么几天不得不回去的日子,现在居然也还能记得。导致鼻子又有些发酸。

代替梅君站在西门中门廊前的哥哥,总是在那里安静地看书或是写字。自己所坐的牛车从西门进来,哥哥便站起来跟着那车子,直到自己下车,也是像这样,只是注视着自己,什么也不说。

哥哥并不是嘴笨,而是在等自己先开口啊!这样的事情,自己直至今天才有所意识。

他与哥哥一起长大,一刻也没有分开过。可是哥哥快要死了,这种想法还是刻在心里,奇怪的很,不想想起来的时候,总是像一只房梁上的蜘蛛,突然落到自己身上。紧接着,那件如今都还没能叠像样的苏芳色袍子,也在心里来回打着转。

藤大纳言真不敢想,失去哥哥会变成什么样。

不久之后,叔叔因病死在右京一事,也传到藤大纳言的耳朵里。据说有一名家仆回家念了三天的佛经,九条殿大臣没有什么亲人。问那个家仆,也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到朋友家去过夜了,什么也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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