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番外(31)
藤权介难以形容心里的感觉,要是回答愿意的话呢,那先前的行为无异于无理取闹。自己意识里的自相矛盾,更加不可姑息。要是回答不愿意,就是公开地与儒道里的兄友弟恭相对抗,父亲会现出什么样的神情来呢?恐怕只是当作他拒绝去北殿生搬硬套的借口罢了。
藤权介小声道,“我不想见他。”
父亲却因此沉默不语。风声送进厢房里,天不知什么时候暗下来了,父亲说,“那么,主殿的厢房隔出一间,你住在那里罢。”
话已至此,是父亲几度的退让。藤权介在父亲面前,也知道要做一个知足知止的人,认可了调和的结果。
每晚夜幕将临,藤权介遵从父亲的旨意,在昼御座接待宾客的地方,聆听父亲传授时政的课程。可起先无非是臣不密失其身、患生于多欲、生于忧患之类的笼统道理。觉得唯独课本的内容新颖,课程的大体却与劝学院并无差别。又不得不忍受着无聊,任由他谈天说地着。以这样一名太政大臣的身份在藤权介的面前亮相,似乎给予了父亲一度在家庭里匮乏的虚荣。授课的意义当然不在其内容的方面。父亲每每实施着这一行为,都是一次心灵与现实上的并拢。父亲甘愿将其当成自我温存,犹如品尝苏蜜那样惬意。可同样在如同苏蜜一样的伪装面前,藤权介感觉自己就是一种愚行。那苏蜜必然引导出的口酸,于他而言是不觉的痛苦。无法忽略酸味或把酸味本身当成一种痛苦,才是愚笨的体现。
犹如煎熬的课程突然在一个阴天的傍晚戛然而止。正殿北厢房里,藤权介久坐却等侯不到父亲,从房间里走出来,发现天空正下着小雨,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
藤权介问守在廊上的侍从,父亲去了哪里,都一概不知。只好走出主殿来,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这个时候酷暑消减,听说院子里的山茶与金桂开了,桂花很香。自打住进正寝以来,与壶庭隔离的太远,对那里的景致有所疏忽,要经人提醒方才想起。就想要到院子里去看一看,兴许灵感大发,能写一些诗文来。
走到半路上,忽然瞥见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正着蓝色的衣服,在庭院通往寝殿的走廊上寻寻觅觅着,像一块幕布凭空跳舞,竟然与浮空前行的面具有了异曲同工的奇妙之处。
藤权介心里的不安,随那摇曳的幕布而冉冉升起。他朝那边的走廊过去,幕布似乎在背后长了眼睛。藤权介不出几步,那蓝色幕布像被风刮了一样,一转眼就从走廊上面跑了出去。
藤权介因着那奇诡,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上去;追随着幕布在细雨中奔跑。幕布也察觉到别人的追赶,头也不回地向前狂奔。
藤权介心里有一种感觉,那块幕布正是哥哥。哥哥像这样唯恐他人看见,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藤权介想,绝不能教他轻易溜走。心里暗下决心,非要当场揭开那不见天日的肮脏不可。
可是呢,那块幕布脚底生风,越走越快,像是得到了天神的庇护,总不觉得像这人间里的人。他只用走一步的路程,藤权介要走三四步。藤权介跑得愈发卖力,眼前之人却如镜花水月,背影渐渐淡去。
奇怪的是眨眼之间,蓝色幕布由一个模糊的小点,一下清晰地现在他面前,一时在原地一动不动着。藤权介气喘吁吁,也有点害怕,慢慢地走过去,幕布仍不离开。仔细一看,确实是个人的样子。于是大胆起来,可还是有所顾虑,在不远处大声喊道,“什么人在那里?”
话音未落,幕布浑身颤抖。藤权介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东之对的筑墙前,雪白的墙面在幕布身后连成一片。幕布无路可退了。藤权介心里突突的,又往前走了两步,幕布忙地转过身去。藤权介又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不过与他十四五尺的距离,已经能够看得十分清楚,蓝色的无纹狩衣衔接着黑色的下袴,乌帽子里的发髻不很牢固,柔软的头发流淌到了肩上。身材不高,两只袖子空荡荡的,好像没有胳膊一样。
藤权介惊想,这竟然是个女人。自己还煞有介事当作拥有了哥哥秘密的筹码,检非违使似的追查起来,扮家家酒弄的还真像一回事呢!
转念一想,怎么会有女人呢,见到我又为什么要逃?难道害怕我清楚看到她的样子么?那么就让我见一见是谁罢!若是小野宫的女房,绝不会对自己躲避呢。便无所惧怕,大大方方走过去。谁料情急之下,幕布抖索着双手,面朝筑墙攀爬起来。
藤权介心里一吓,竟有这样不知礼数的女人,做出如此野蛮的行径。可是心里并不对这块幕布讨厌,僵在原地一会儿,就走上前去,想要叫住她。只说了一个“你”字来,幕布竟然跳到墙顶,野猫一样,转瞬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