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140)
温殊途是有备而来,他语声平缓,渐渐揭开在客藏了许多年的旧事,他说:“你的在客师叔,他从前并不住在空桑山上。他是做过你母亲的文史师傅的,他们有极深的师徒情谊。”他刻意的这么说着,同时扫了一眼在客的表情,他袖中握着微拳,脸上无有变化。
“当年他曾来员峤山看望你母亲,就是我员丘王后。我记得员峤遭屠便是在他走后一两天里的事,他听得消息,折回时为时已晚,只赶得上设法将你援救出来。那时人人自危,具怕牵连,只有他一人肯倾力相助,不顾生死,将你从尚在混乱的应龙军中救出;后又为了你的眼睛,不惜散尽修为,取离珠之目,亲自为你换眼。缓儿,师叔于你可谓是情深义重,令人起敬。”温殊途虽是讲着一出危难之中见真情的故事,却声调凉薄,带着一丝嘲讽。
未缓被她哥哥问着,点了点头,是啊,师叔从小就照看她的,教她写字,教她读书,带她游历山川,为她答疑解惑,认真来说,是比她师父更重要的人。
温殊途讲到这里,却忽然笑了,他语声微变,道:“缓儿,可有人告诉过你,你生得同你母亲一模一样,若只看背影,简直难辨真假。”
她看着,并未很懂哥哥的意思,继而见他起身来,从身后的书阁里取了一卷画册,一张张展开,铺在桌面上。她跟着低头去看,每一张都是一副人像,总是坐在书案前、坐在窗边、坐在廊下的一簇侧影。
在客看到时,眼中闪过惊色。这些画,是他无数个一人独坐的夜半时光里,与灯火相映,画下的记忆里的她;她越走越远了,他真怕啊,怕哪一天会想不起她的样子来;万籁俱寂,他铺陈纸笔,她仿佛就站在他身后,他的思念变得具体,往事变得有迹可循。他在静心描绘的线条里,缓一口气。
他把这些画,锁在书房的柜阁里。现在却被摊在桌面上供人观摩。
“这是你在客师叔一年年,悄悄画下的,我是没能看出,这是年轻时得王后?还是现在的公主?先生可否自己解释解释。”温殊途话中显出别有用心来,他也并没真的等着在客解释,接着自顾自的感叹道:“先生真是情深似海,无论是王后还是公主,两代人都放在心上……”
“温殊途!”在客终于打断他,“你在说什么!”
“我替先生想想,这么日月绵长的思念一个故去的人,耗费神思,实在悲恸。还好眼前有个灵动鲜活的人影,聊以自慰,先生就没恍惚过?没认错过人?没移过情么?”他垂眸说着,声色低沉却直穿人心。
他这话一说出口,像落石惊动了午后的春塘,把听的人惊得脑中炸开。
“你在胡说什么?”在客许多年不疾言厉色了,他断然喝问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温殊途觉得火候刚好,他抬头来对着面前惊愕中的妹妹说:“缓儿,所以你当细想想,你的在客师叔处处护着你,究竟是为了你着想?还是为了他自己?”
“缓儿!”在客低声叫她,同时也看到她眼中惊骇的目光。
第七十九章 厘清?★
这年是空桑山一带,极少有的秋雨连绵的日子,阴寒气层层加重,似乎冬天来得特别早。
未缓踏在空庭铺天铺地的黄叶上,踩过时深时浅的水泽,走回寝殿来。重霄正在书房翻看一套关于九兽的图谱,忽然见她失神的走过他窗口。
他来不及开门,穿墙而过,在寝殿门外拉住她手臂,低头凝神看她眼睛:“怎么了?”
未缓这一天听了太多故事,多得脑中嗡嗡作响,像被扔在丹炉了炼过一通,上下颠倒、前后错乱,再也安不回去。
她努力清醒着,写给他:我有点累了,想进去坐一坐。他不知道,她这天除却听了一遍在客师叔和她母亲的故事以外,在哥哥家,那方简素的书房里,她还见到了另一个人。
那时在客师叔已经离开,未缓被他的故事震惊着,木然看着他抬手一张张敛收着所有铺陈的画像,他沉默着,始终未作解释。她不知为何,不敢抬头与他对视,眼中只有他袖口墨色云边寥寥拂过的痕迹。
书房门的方向,一道日光转过,师叔走了,带走了他和念羞的故事。
未缓坐在那儿,心中凌乱,他们的故事里,她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她盯着面前一角平滑的桌面,光可鉴人,似乎能倒影出一点自己的影子来,模糊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知不出时间,哥哥忽然进来倾身扶了扶她手臂,“缓儿,哥哥带一个人来见你,你从前虽然见过她,但你未必知道她。”
她跟着抬头来,哥哥身后,走近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穿霞光色衣袍,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师婶儿!她在心中叫着她。却见她矮身向她行了个极庄重的躬身礼,称呼她:“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