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番外(6)

作者:刘熵

谢他什么?白冰晖不明白,他看向坡顶,一道月光静静地待在那儿,如水波荡漾,而他们正乘着一艘小帆船,像那段美好的月光驶去。这样的夜晚曾经有无数个,今后也会有无数个吧,但此时此刻此地,仍然令白冰晖想到了八个颇为不相符的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环视四周,空空荡荡的坡上,只有孤零枯瘦的长影子伴他们同行,但他并不觉得孤独,反而有一种安静的满足。邬玉志倚着他,而他也发现自己在倚着邬玉志、倚着邬玉志乘坐的自行车、倚着邬玉志乘坐的自行车前拉车的叶芝。

叶姨是不是抢了他的台词?

一辆桑塔纳迎面驶来,戳破了白冰晖的思想泡泡。一位打扮洋气的女人从桑塔纳里钻出来,回身又去接应别人。

“舒主任?”叶芝高声称呼道。

“妈妈?”白冰晖讶道。

在桑塔纳司机的帮助下,舒予苏从车里扶出喝得烂醉的丈夫,对司机十分客气地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这是局长杨国庆的司机,在按照杨局长的吩咐将白学文送回后,便驾车扬长而去了。叶芝晃醒睡梦中的女儿,将她拽下自行车,推着单车快步跑向白氏夫妇:“舒主任,要不让白经理坐在我的自行车上吧,我推他、你扶他。”

“别添乱了。”舒予苏并不把叶芝放在眼里,扶着湿水泥般的男人艰难前行。

“叶姨,我爸爸太重了,自行车推不了。”白冰晖解释完,跑到另一边扶起父亲,奈河白学文牛高马大、身形壮实,妈妈和儿子加起来也难以与之抗衡。

白学文打着酒嗝,推开至亲,呼噜噜地吹:“今天……晚上、我吃饭去了八个地方、八个地方!到处都等着我、我、我……开场!那领导、领导、大的、小的全是、是、是我朋友!”他挥舞起猿臂,历数自己的祖宗十八代:从第一代祖宗赶着一头牛从山西迁来此处,他们白家就同牛结下了不解之缘,到了他爸爸这一代,更是目光如炬,做起了贩牛的生意,他凭着父亲贩牛的手腕,成功搞起了局机关的经济工作,更是通过好几块牛肉干打通了局机关里上上下下的关卡。牛为他们家奉献良多,真值得在族谱上记上一笔。

说到此处时,已至白家门前的长梯。“白叔叔,小心啊,走路看路!”邬玉志惊呼。白学文已经一脚踩空,连带着妻和子也跪倒在楼梯前。叶芝瞪了女儿一眼,连忙上去扶住白家人。

白学文干脆翻身过来,半躺在楼梯上,又说起他的发家史——被派去省城参加党校培训。去之前,他赶紧印了一沓名片,凭着烫金的名片和牛肉牛骨搭上县里大大小小的领导,从此平步青云。白学文神秘兮兮地告诉叶芝,这全是受了局长杨国庆的点拨。

“杨、杨、杨局长是我家的大恩人!”白学文秃噜着嘴皮子。

“到底是牛好还是局长爷爷好?”邬玉志突发奇问。

“你插什么嘴!”叶芝推搡着邬玉志进自家屋。

舒予苏去扶胡说八道或者酒后吐真言的丈夫,被白学文拒绝了,他当真思索起了邬玉志的问题:“不给牛写书了,给杨局长写一个!杨局长比牛好!牛不好,牛脾气更不好!像邬抗那样的牛脾气就最坏了!”

白冰晖发力扛起爸爸,转身往楼上走,白学文嘟囔着:“牛不好,牛脾气不好,邬抗的牛脾气最坏了!牛不好、牛脾气不好,邬抗的牛脾气最坏了!”

叶芝打开自家门,把女儿安置在客厅里,嘱咐她先洗漱睡觉,自己很快就回。

“妈妈,你去哪里?”邬玉志焦急地问向准备出门的叶芝。

“我去楼上帮帮忙。”叶芝抓了点茶叶和姜,用来煮解酒茶。

“妈妈,你可以不去白家吗?”邬玉志瞪着乌黑溜圆的眼睛,以一个孩童的敏锐观察着这个世界。

“远亲不如近邻嘛。”叶芝仿佛是在自我安慰,不,她是在自欺欺人。

卧房里传来邬抗有节奏的鼾声,叶芝和邬玉志一齐向那个方向望去,停止了争论。

邬抗趴在书桌上,头上还戴着黄色安全帽,身上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显然刚从工地回来,还没来得及洗漱换衣便被困意打败了,为了不弄脏床铺,支在书桌上睡着了。邬玉志拍了拍爸爸的肩膀,去床上躺着吧,舒服些。邬抗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看见女儿模糊的轮廓,露出憨笑,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像一段从化龙溪上截下来的波浪,仍然持续地发出浪潮拍岸似的鼾声。爸爸的鼾声曾多次在半夜将隔壁的女儿从被窝里薅起来,邬玉志埋怨它扰人清梦,妈妈却告诉她,爸爸的鼾声是催眠曲。邬玉志不信,揉了两个纸团塞进爸爸的鼻孔里。波浪般的鼾声顿时变成了打鼓,嘣嘣嘣、嘣嘣嘣地在口腔里弹跳。今天,邬玉志放弃了恶作剧的机会,帮爸爸挂好安全帽和灰杉,想起妈妈曾告诫:爸爸的鼾声就像爸爸的出身一样光荣,是勤劳朴实的标志。爸爸的爸爸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士,退伍后返乡务农,所以爸爸的身体里一半是农民的血,一半是革命战士的血,两种血液交织融合,铸就了爸爸心底醇厚、忠贞不屈的灵魂。你听,爸爸的鼾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声长过一声,好像古老的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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