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14)
她的眼神里有仇恨的意味,不知从哪里学来。纪南一颗心沉到了海底,掌心黏腻,“别这么说,外公外婆……”
冯一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竖起后背的毛发:“他们是没了女儿,把我当替代品,我都知道!”
这话像一颗子弹射穿纪南的颅骨。
纪东离世时,冯一多还是个小毛头,面黄肌瘦,头顶上没几根毛。冯蕾把她接回家,一点点地喂大,一口一个“我们多多”,每天琢磨的事就是多多爱吃这个爱玩那个。她被惯坏了,四处惹祸,纪昌海脾气那么差,无数次举起手要教训她,又忍住了没落下去,总还要向她道歉:多多,外公刚才和你发脾气,是我不对……
这些画面瞬间闪回,纪南一巴掌狠狠拍在冯一多胳膊上,声音清脆响亮,是她使了全身的力气。
冯一多愣住了。
小姨再凶、再不好,总是维护着她。她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回考差了自己偷偷在试卷上签名,被外公说了两个多钟头,是小姨挡在跟前不让他动手,为此还挨了老头子额外一顿骂,好不容易回趟家,吃了顿午饭就走了。
胳膊上火辣辣地疼。她听见小姨低声道歉,说对不起。
这一夜过得很不安稳。胃里的灼烧感折腾得纪南难以安睡,她起来吃了药也不见好,又额外吞了两片褪黑素,终于在凌晨三点钟陷入昏睡。
梦里各种各样的人依次出场,林婉责怪她:你怎么可以帮费嘉年说好话呢?费嘉年又拉着她,不依不饶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讨厌我?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徐徐转过,爸爸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就是不让我省心……最后是纪东。
宅子建在山里,外头风雨欲来,纪东坐在廊檐下,指间夹着香烟。纪南走过去问你等谁呢?她笑了笑说:“等我女儿。”然后把烟递给她:“尝尝?”
纪南接过来吸了一口,肺里像烧起一把火,惹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纪东就捂着嘴笑。
“你女儿在信川呢。”
纪东看了她一眼:“那放了学总要回家吧?”
“放学?”纪南挨着她坐下,“她连上学都不去,还放学?”
“怎么回事啊。”
“问问你,你给她做了个好榜样。”
纪东冲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神态亲昵,“你不是说会帮我照顾好她吗?”
“她不听我的,我怎么办?”
纪东好像是特意来逗弄她的:“我可不管。”
纪南在上午九点多醒来,家里安静得吓人。
她心里升起一种糟糕的预感,于是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冲进每一间房间搜索,里面空无一人。冯一多的号码刚开始还能拨通,听筒里先是传来嘟嘟数声,紧接着就提示对方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纪南不屈不挠地又拨了两个,这下倒好,她干脆关机了。
她一晚上没睡觉,赶在纪南睡醒之前收拾好了衣服和鞋子,拖着行李离家出走了,手脚放得很轻,根本意图就是不想让小姨发现。
十七八岁时和爸爸闹得要死要活的场景犹在眼前,纪南忘了,冯一多也正值这个年纪,渴望尊重、关怀、理解、自由,和一点点可以自己支配的金钱,渴望无数新奇的事物和广阔天地,就是不想要有人点着她的鼻子指手画脚,蛮横地写定规则。
☆、滑铁卢
世界可真小啊。
站在副食店门口,暗中观察着不远处那场隐秘的闹剧,费嘉年在心里这样想。
冯一多跟一个中年女人面对面站着讲话,不算太远,他刚好可以看清她的面孔,却无法分辨她们到底在说什么。讲了没两句,对方就突然动怒将她推出门去,冯一多那个身板比小鸡强不到哪儿去,轻飘飘地跌倒在地,愣是眼睁睁看着大门猛地关上。
爷爷买了两块钱嫩豆腐,从后面凑上来:“看什么呢?”
费嘉年转过来站直了,“没什么。”
“你认识?”
“不认识。”他笑了,“买完了?”
费承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拨开他,左手一袋豆腐,右手两颗小嫩葱,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过这条破马路,把坐在地上发愣的女孩提溜了起来。
费嘉年眼睛一闭,跟了上去。
冯一多比他还惊讶:“费老师?”
“你怎么在这儿啊?”费嘉年先发制人,费承章暗暗地感慨:他这个宝贝孙子什么都好,就是做人太精明了些,水至清则无鱼,人至精则孤独终老。
冯一多揉揉眼睛,“找我朋友。”
“朋友不在家?”
“嗯。”
她脚边的行李袋塞得满满当当,费嘉年马上就明白过来:这小孩跟家里闹矛盾了,离家出走呢。他拿出手机要给纪南打电话,却被冯一多抓住手腕:“费老师我求求你了别给我小姨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