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蝉]非天(67)
“留下在场诸位,是因为你们心里都明白,那对母子,是无辜的,”他道,“世上哪儿来的瘟神,皆是凡人抵不过天命而臆造出来的东西。因为自己命不长,所以就要怪罪别人活得久——你们是这样的人。”
他们皆沉默不语。懦夫,无论何时,都是懦夫。
“我听说,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方才其一者,是扬恶之人;其二者,是行恶之人;而空有怜悯却袖手旁观者,无视恶行,那便不是恶了么?所以——”他缓缓地道,“你们,也该死。”
大火再来,一片呜呼哀哉,当真是引火自焚,一个都没逃过。
大火过后,又是一片死寂。原地只剩下那名童子,与童子的母亲。
他回过头,见他那肉身意义上的母亲正自瑟瑟发抖。
“你怕我,”他指指自己的身躯,“这是你的儿子,你的亲生子。你有勇气带他来观看一场bào行,怎的就没有勇气现在看他一眼……娘亲?”
“不……我的墨儿……”那女人牙关打颤,不由泪水滚落,“你不是墨儿……你……求你……求你把他还给我……”
“求我?”他蹲下身,蹲在她面前,“你也身为人母,有些事能感同身受。当你们烧死他俩时,那个母亲,是不是也求了你们?那时在场之人,有哪怕一个,就那么一个,愿意为他求情的?你,当时又在做什么呢?来,看着他们,回答我。”
她在他的bī视下努力瞥了眼那两具焦尸,立刻再闭上眼,不再去看。
“我……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个妇人,谁也阻止不了……”她垂泪道,“我若阻止,触犯众怒……死的就是我了……”
“哦……”他长叹道,“人人都如你所想,所以他俩、他们,都死了。”
他起身,伸过一掌,抚在那女人天灵。
其三,冷漠旁观者,该死。
他的掌就停在她头顶,这一个,是最后的一个。只要一掌下去……
他忽然惘惑,就算这一掌下去,又如何呢?死者,不会复生了。
那是头一次,杨蝉的心中出现了这样的想法。一个与她全无关联之人,就如一只蝼蚁,随手一捏就是一命归西——她却犹疑了!
她到底在做什么?这样的行为,是在给刘向报仇吗?她为何要为他报仇?这些人因视人命为草芥所以该死,那明知bào行却未提前想法阻止的她,就是无罪的吗?!
她凭什么——凭什么判他人之罪,又有什么资格替谁惩恶扬善?
刹那间,杀人时抒发的那一时之快,在此之前,微不足道。
趣味寡然了。真是件稀奇的事。
一掌,明明只要一掌。
可,为何往昔稀松平常之事,今日为何如此困难?
她又想起龙家灭门当晚,那阵嘤嘤啼哭。那时,她也放过了一个人。那一次,留下一条命,真的只因一个趣味吗?
五岁那年,她去塘边,二哥跟在她身后,只许她玩水,不许她下水。记忆里往往会遗漏很多东西,那个下午越过一千九百年,重新翻出清晰的细节……
原来那日,她捉住了一条鱼。
一条小鱼,手指粗细,常见的种类。
“二哥,”她当时笑得高兴,“一条鱼,阿蝉抓到了一条鱼!”
一条鱼抓在手里——一条命,抓在手里。她为捏住一条生命而高兴,为宣判这条命的将来而高兴。
她……是何人……
杨蝉从未细思过那时她笑容背后的意义,再回首,不寒而栗。
那时的她,后来的她……或许失不失心,本就毫无分别。
她的掌心里,如今捏着一条命。
一个女人,跪坐在她身前,等候她的发落。如同当初那条鱼,挣脱不得,命就握在她手里。
后来……后来怎么了呢……
杨蝉收回掌,她想起来,那天最后,她将那条鱼放了。
……
“阿蝉……你还记得,二哥与你说过,死是什么意思么?”
……
“阿蝉……”
一声叹息,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叠。她反手劈向那女人颈部,后者倒卧于地。
“她没有死,只是昏厥,”她说,“她……我留她一命。二哥。”
她转身过来,脱开这副凡人的皮囊,那个叫墨儿的孩子仰面倒下。
杨戬眼中,仍是那个一身白衣不染尘的三妹。
“你神识离体,我过来看一眼,”他神色凝重,“三百年,让你静思三百年,如今死百余众,只换来你饶得一条人命……”
“三百年……二哥,原来你还记得,”她幽幽地道,“你答应过,会来看我……若非我此次神识意外脱困,恐怕要再见你,等多少个三百年都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