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蝉]非天(12)
有个男人拍了拍他的背,婴儿咳出一嗓子的灰,便立即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时候的她,正藏在被人群遮蔽的yīn影中,暗暗地看着这一切。
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在场的大人们无论怎么哄他,他都固执地大声哭泣,不知是为了他那死绝的家人,还是为前途未卜的他自己?
但无论如何,他的这一生,都会活得很辛苦了。而最后,他还是要和别人一样死去的。
于是,这就是人了。
活得辛苦的一辈子,与活得不辛苦的一辈子,同样的几十年,却如此不同。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出生呢?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呢?为什么要接受诸如这般出生便带来的不公平呢?!
她歪着头,想到她家被灭门的情景,那可是连半个时辰都不到的事,她的世界就翻转颠倒了,至今还给她留下了这残疾之身,就连求死都不能!
而这个孩子,他此生的不公,则全维系在他父母叔伯的身上。若不是他大伯当细作,他还能继续尝受父母之爱、家人之情,此刻或许还躺在他的小chuáng上,做他的美梦……
这一切没有了,他的不幸,是她赐给他的。
这是她头一次,在杀人之后想到这些问题。她觉得她不能想这些,若对一个人诸多考虑、牵牵挂挂还顾及到他的家人,她就没法杀死任何一个人了。
那样的仁慈是可憎的,软弱的,无用的。
她不需要仁慈。
可是从刘衍开始,那个男人的每一世都教给了她从未有过的那些柔软的东西……
至今,已是大唐贞观元年。
“……这数百年里,你再没碰到他了么?”猴子问。
于是,她想了想,回答道:“我是不想再碰到他了,但是……”
——这就是答案。
她是应坚硬的——她的心必须坚硬如铁,那些柔软的、平凡的、可怜的东西并不是适合她和她未来的日子。
第二夜,就这么结束了。
第八章 因缘
第三夜,杨蝉又来了。
“今日谈些别的,昨日说的是男人,今日,就说个女人吧,”她道,“那是不久前的事……”
……
有山。
凡人憧憬山,是因为山巍峨高大,直耸入云,人在山前渺小如蝼蚁,于是,人便敬畏了……
人往往会敬畏这样的东西。
而在她眼里,山不过是一种象征,一种用于惩罚的道具:她记得她母亲被压在山下;猴子也被压在山下;但凡是个谁让天庭看不顺眼,便统统都会被压在山下,以示天威浩dàng。
所以,她有足够的理由不喜山,也有足够的理由对浩dàng的天威嗤之以鼻。
即便她所做的,正是为天威扫清障碍——杀人,是为乐趣,对她来说,无关对错。
她躺在溪边,瞪着天,午后的空气有些闷热,阳光斑斑点点地从枝杈间漏下,洒在她脸上……这景象有些熟悉。
她想到她爹,想到她娘,手一抹,满脸的血也和那时一模一样。
她的耳边,响起一种虫豸的嘶鸣。
蝉。
蛰伏了一个冬季的蝉,又活了过来,然后在他们最后的生命里大声嘶鸣出他们所有的存在价值。
她一骨碌翻身而起,正好面对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
她的足音太轻,混在嘈杂的蝉声中微弱得细不可闻,可还是被她听见了。
杨蝉盘腿坐着纹丝不动,她自然是不会相信在这荒郊野岭会有什么女人的,何况这女人一袭鹅huáng的衣裳,并非哪里的村妇。这年头,大家闺秀会到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来吗?
“妖!”所以她倨傲地扬起下巴,抬手就是一掌!
……
“那个女人……”她说,“挨了我一掌,撞在一块大石上,也受伤不轻。想我虎落平阳,但未必还沦落到被犬欺的地步。”
这是第三夜。
杨蝉又带了酒来,继续讲她生平所见得的怪事。
这一夜,她从一个女人开始讲起,能由她口所述,自然不会是什么平凡女子。
“那是一只狐妖,”她道,“有千年的道行,但可惜,却是个疯的。”
“为何而疯?”猴子问。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
杨蝉去过很多地方,她也见过一些失了孩子的村妇,走着走着便会扯过路边的别家孩子,道一声:“宝宝你想要啥,娘都给你买!”
有时候,她们中的一两个会不识好歹地扯住杨蝉,说一两句类似的疯话,然而杨蝉既不恼也不躲,只淡淡地说一句:“我要水。”
她会留在原地,等疯了的女人挨家挨户要水,要的还是糖水,水装在碗里被捧到她面前时,村妇满是希翼的目光盯着她,一眨都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