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路两万里(8)

作者:吴桑

住的地方太偏僻,没有一个和她同路的同学,路上总是形单影只,时间就过得格外的漫长。小马路一条又一条,总也走不完的感觉,走路时自己投在人行道上的影子,看着便显得格外的孤单。

可能因为人小,且是女孩子,总是独自来往,走路上学的那段时间里面,路上遇到了不知道多少意图不轨的搭讪者、乞讨者,变态色情狂,以及跟踪狂。

长大以后,和同学们聚会,总会有人怀旧,说起童年时的上海,大家都认为那时的上海人简单淳朴,那时候的上海治安最好,坏人最少。她听了,总是很不以为然。坏人什么时候都没少过,只是那个时候的信息不够发达,以及人们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还有就是,被人知道后反被指戳的那种恐惧罢了。

她也很惊讶于同学们那些“真想回到童年啊,可是再也回不去了”的感慨。

她的童年回忆,无非是直不起腰的憋屈小阁楼,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楼梯,灰扑扑的天空与人群,臭烘烘的苏州河,老虎灶,井旁排队等着洗涮的马桶,马路上如潮水般的自行车流,公交车上一平米站足十来个人的拥挤,以及姆妈尖锐的嗓音与耳光,对于这些组成她童年回忆的事物,她毫无怀念,甚至于一旦想起,心底便会产生一种类似于旧伤复发的隐隐痛感。

每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就在心里不无恶意地对那些想要回到童年的同学加以揣测:你现在过得是有多痛苦多不顺心,才会想要回到那种环境里面去?

在那种环境里,她一次次的侥幸脱险,得以平安长大,可能得归结于运气好,还有就是,自己的那点儿早慧与警觉。她不太会揣摩别人的脸色,嘴拙不善表达,可她却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凭本能便可分辨出谁可信任,谁又对自己抱有恶意。

每天步行四十分钟去读书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两三个月的时候,时值国庆节前夕,放假前一天,放学有活动,回家比平时都迟了点。还没走到家,天色已然暗沉了下来。她脚下踢着石子,背着书包,正闷头往前走,忽然有人叫她名字,抬头去看,是一个认识的人。这人在火车站开一家小旅馆,老婆从早到晚都在北广场拉客,她经常能在路上遇到他老婆拽着客人往旅馆方向拖。

被他叫住,她便停住脚步:“爷爷好。”

爷爷笑眯眯的:“放学啦?”问了她几句功课如何,突然话题一变,“小姑娘跟我回家一趟,上阵子借了你爸爸的老虎钳,你帮我带回去还他。”

她看看天色,迟疑道:“我回去太晚姆妈要生气的。”

“我刚刚遇到你姆妈了,同她说过了。到家里就取给你,几分钟而已,不耽误事的。这老虎钳你爸爸等着要用的。”

“哦。”

她便点头,跟在爷爷后面,这里一片老房子,道路狭窄又曲折,走完两条小弄堂以后,她停住脚步,喊住爷爷,指指右手边:“爷爷,你家旅馆应该往这边走。”

爷爷说:“你以为爷爷家只有一间房子啊?爷爷还有另外一间房子呢。”

“哦。”想了想,自言自语说,“原来我姆妈也认识你啊。”

“当然了。”爷爷笑眯眯的看她,顺势牵起了她的手,“怎么不认识?都认识的。”

她觉得爷爷的笑容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看她的眼神亲热得过了头,反而有点黏糊和怪异,她不太喜欢这样的眼神,于是走着走着,假装系鞋带,从他手中挣脱开来,一前一后的跟着他拐进了左手边的小弄堂,最后在一间破落的小院子门口停下。

因为天晚,弄堂里寂静无人。

等她走过去,伯伯伸手揽住她后背,手上稍稍用了点力,将她往院子里推:“跟我一起进去拿,爷爷还另外有好东西送你。”

她站在院门口,不动,手紧紧抓住门旁一颗细细的香樟树:“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你。”

“有糖果,还有玩具,一个小熊,你看了肯定喜欢。”

“不用了。我不进去,你进去拿来给我好了。”

“这孩子真是,快点,再不听话爷爷可要生气了。” 爷爷还在笑,但听声音好像有点点发急,面目看着就有点扭曲。

脑中有声音告诉她不可以随随便便进这陌生的小院子里面去,但是却怕爷爷生气,回头跟爸妈告状,爸妈爱面子,少不了又是一顿打。正为难,忽觉后脑勺有呼吸声,一股上了年纪的人身上所特有的油齁气热辣辣的就飘了过来,萦绕鼻尖。

她心里“咯噔”一声,脑中一片空白,思维断了路,头发也全部炸起,跟魇了似的,都不敢回头去看爷爷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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