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108)
是她想要的。
只是还不知道她会怎么……完成她那一部分。
陶七唯一肯定的是,不会和长安一样了。她不会出现在街上,这意味着要见她不会像上一次一样容易。
晚些时候,上一次来看过他们的汉人将军再次要求放人。陶七看到桓远走到了牢门边的角落,竖起耳朵听着。
——……这是陛下的旨意。
——将军,您别为难我们了,直接去找我们将军吧。
——少废话。赶紧放了,不然不用等你们将军来军法处置,我现在就以违反圣旨的罪名砍了你,你看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给他们开门。桓远冷冰冰地盯着开门的人,等门开了,迫不及待地从里面走出来,站在过道上等陶七。
陶七对开门的士兵明知故问道:
“刚才在外面的人是谁?”
士兵瞪了陶七一眼。
“放你们走就不错了,别问东问西的。”
陶七并不气馁,接着问:
“我们能见一见刚才的大人吗?”
士兵又瞪了他一眼,只道他们的东西在门口,等下记得拿,然后就不再说话了,陶七只好作罢。也许因为刚才来人盯得紧,除了剑,连银子和马都一并还给他们了。陶七四处张望寻找替他们周旋的人,但被桓远拽走了。
早些时候的大雨此时雨已经小了下去,路上坑坑洼洼尽是积水。行人举着伞,低着头匆忙经过,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冒雨走在路中间的人。天色已经黑了,于是两人跨上马,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跑起来。马蹄甩起的水溅到行人身上,惹来身后一串怒骂,但陶七并不理会,他可不想再回牢房里去,还是躲得越远越好,桓远也是一样。几乎横穿了整个邺城,两人才停下来,找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落脚,陶七疲倦极了,几乎是跌在榻上立刻就睡了过去。
梦里并不安稳。
娘抱着妹妹哭得厉害,爹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看着。
爹领着他们从家里跑出来,大哥牵着他的手,叫他不要哭。
饥肠辘辘地跟着哥哥们走在先生的马车后面,突然看到路边很小很小的妹妹在哭。
先生满身血迹蹲在他面前,要带他和妹妹到南方去。
妹妹和桓远低头望着他,强迫他喝很苦的药。
战马被桓远醉了,祖叔叔生气地朝他们嚷。
觋罗牵着他的手跑到了鹤鸣溪边,绾起裤脚爬到水里去摘一朵花。
觋罗递给他一朵红色的芍药。
觋罗凑到他面前叫他哥哥。
觋罗蹲在院子里侍弄那些花儿。
觋罗扮成女巫唱着悠远的歌。
觋罗哭着说要和他一起到北方去。
觋罗一夜一夜地守着他,替他换药,和他说话。
觋罗握着他的手,他听到鸟鸣声。
觋罗吻了他。
觋罗在耀眼的火焰里对他笑。
——七郎为什么离开了?七郎为什么丢下我了?七郎为什么总是不明白?
——七郎为什么现在才来?七郎来的太晚了,我要到天上去了。
——七郎为什么不看我呢?
——七郎,看看我啊。
——七郎,看看我,不要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七郎,快醒醒,我要走了。
陶七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
窗外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头好疼。
他的伤早就好了。可头好疼,心也好疼。
来得太晚了。
一切都始于他的离开。
不。
一切始于更早的时候。
始于他跟在哥哥们后面,看到坐在路边哇哇大哭的、和妹妹一般大的小姑娘,不由得停下脚步的时候。
他的一念之差,让她成了他大半的记忆。
他在无意间更改了天命。
天命是多么宽容,容纳了无数人的一念之差和这些一念之差所牵引的万千变幻。天命并不指示哪一个人的命运,但所有人都在天命之中。
事在人为。
是他的选择,和她的,还有师父的,桓远的,桓将军和祖叔叔的,那位殿下的,这赵地天子的,他们所有人的选择造成了今日命运的不可回避。
就像这场雨。
每一朵云、每一滴水偶然间的选择都注定了这场雨必定会在今日落下。
只是没有人看得到那些因果链条之上的变化。
没有人能预知未曾发生之事。所有人都只能回溯,只能顺着“此刻”与“过去”相连的链条攀缘而上,以为所有的一念之差都是命中注定。
师父教他们的并不是预知并未发生之事,而是认清已经发生之事。
已经发生的事里隐藏着线索、碎片。
但无人知道“此刻”之后世间万物的链条伸向何方。
他不知道觋罗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