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番外(62)
宗崎不轻易许诺,但凡有言必会兑现。我的十九岁生日,果真得他一个凌空的拥抱。彼时屋外有滚滚春雷几声,屋内有似水柔光几目。处于此种环境,我以为恰完满。
自古以惊蛰为干支历卯月的起始。又说卯为仲春之月,卦在震位,万物出乎震,乃生发之象。今年生日与启蛰重合,仿佛冥冥中自有天定,预示着未来的起点正在此处。
然而这种想法,比之现实情况,乐观了不止一点。先不说宗崎的复健本该循序为之,起身抱我已是冒进,完全恢复实际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只谈最紧要的一点——我开始察觉到宗崎心理状况不太对劲,尤其在我们委婉告知他展汪的死讯之后。
宗崎不再像初到战场那样,懂得体察自身状态,及时寻求帮助;他开始效仿七年以前的我,费劲地隐藏起情绪的不对头、不舒爽。区别不过是,我躲避治疗的方式是直接发疯,他则不言不语。
他不说,我却有毅力问。到底不是嘴硬惯了的人,不久便也敞开心扉。我由此知晓,苏醒前的那个晚上,他陷入怎样一场幻梦。
脑内循环着展汪坠机前最后一幕——正是导弹在机身绽开、油箱轰然爆炸的场景!宗崎当时憋住嗓子里“狗哥,不要!”的呼喊,咬牙握紧操纵杆,带着严重受损的战机,做了一个理论上不可能成功的横滚机动,躲过第二枚导弹。
他永远记得,这关键的短短几秒,是展汪用机身挡出来的,决不可浪费!潜意识里觉得不能放弃,无论如何都不能!所以宗崎忍着剧痛一动不动,只是右手狠握着发烫的操纵杆,将手指抠进手套皮革里。
而对应梦境之外的现实世界,就是我所见的那番近乎自残的手攥床单的举动。
宗崎心里有一份补不上的亏欠存在——他觉得自己的命是战友换回来的,在战机残骸里化为灰烬、尸骨无存的人本应该是他!所以他对我说:“阿相,我终于懂得了你在疗养院病房里的日夜所想。你曾写出的话,曾希冀的自惩,曾背负的生命之重,现在我全部懂得了。”
或许谢旭舟的心理疏导终于起了作用;或许我已经说服自己,接纳自己,距离顽疾痊愈不再遥远。没想到居然能够沉着开口,这样劝解他。
我看着宗崎的眼睛,看穿了里面所有的阴霾,郑重道:“亏欠必然存在,不可否认,我们都欠着实打实的性命。然而活不好,活得不成样子,更加白白浪费他人为自己的牺牲。你说,不是吗?”
……
清明参加部队为展汪主持的葬礼,我们见到了他的遗孀和女儿。在狗哥生前,我与他数面之缘,只来得及留下其人正直、仗义执言的印象,完全不知道他有家庭,且妻子那般温婉可人,女儿已经五六岁,格外灵巧可爱。
宗崎在葬礼上不曾大恸,却由内而外浸透了悲戚。仪式过后,他和展汪妻女有过单独的交谈,我未过问。待走出灵堂,我见他脸上有些微释然之色,知道情势在向积极方向发展,不禁松一口气。
已经很好。我们都是在愧疚之水中沾湿了羽翼的禽鸟,怕只怕不敢脱离泥沼。既然决心上岸就好办,等待阳光重新晒干羽毛,必有一日能够无愧无悔地重新高飞。需要的只是时间,也正是时间。时间能抚平创口,教会我们,迷途的人该怎样生活,怎样温和地偿赎罪孽。
如果说葬礼这类沉重的事情还有什么令人宽慰的地方,那便是,我们由庄严仪式、沉痛悼念,窥见了祖国对战士的深情。
这个国家对英雄的敬意发自心底,对无私者保有始终如一的信义。每一位为她付出青春的铁血男儿,死者都获得该当的荣耀和肃穆的敬意,生者亦取得合乎情理的嘉奖。
在幸存者如宗崎,便是组织很重视他的伤病,不仅给予恰当的治疗,在转业的岗位分配问题上,也充分考虑了他的身体条件。
等宗崎的元气大体恢复,终于可以出院的时候,寒蝉也开始试探着鸣噪。他出院后不多时就会拿到转业相关证明材料,很快要离开军区,到新单位报到。
正式脱下军装以前,宗崎打了一次申请报告,在未排战机训练的时间,带我一同前往机场仓库。经宗崎提醒我才想起,他曾经答应带我去近距离参观战机,这是在借最后的机会履行对我的承诺。
我说过,宗崎不轻易许诺,但凡有言必会兑现。这么一句隐藏在交谈缝隙之中的小小期待,连我都以为当时不过随口说说,他竟然记到如今。宗崎啊宗崎,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实心的人?我爱死了他的实心!
我们挑了风日晴朗的早晨去仓库参观。初秋,天亮时间已经明显推迟,等进入到仓库之中,旭日才从东方升起。初生阳光刚好穿过东侧大开的等高卷帘门,施施然投射进来,把一排银白的训练机照得金光灿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