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1371)
不仅是他,那位大儒,那位颇有地位的富商,暗中看燕绝的眼神,都很是不善。
君莫晓在一边旁观原本有些心急,此刻忽然明了文臻的用意——燕绝在湖州这些日子的折腾,得罪的多半是百姓,官员士绅士子阶层他倒多半笼络着,但今日就扒个阴沟,就得罪完了。
咱们家刺史大人的坑,那真叫个遍地都是猝不及防。
只是不管怎样,这样的天气里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干这样的重活,君莫晓心中也极其不安,只盼着这活儿赶紧干完,燕绝能够不要再作妖。
好容易七条阴沟扒完,剩下的几乎都是文臻寒鸦干的活,百姓们一路跟着,眼看刺史大人当真将这极苦极累的活一肩担了下来,眼神都亲切了许多,这边刚刚事毕,那边百姓一拥而上,送瓜果的,送井水湃的汗巾的,扇风的,遮阳的,一张张笑脸十分诚恳热切。
这真切的热情看在燕绝眼里,自然是十二万分的不爽,想着为难一下这女人,结果倒便宜了她收买人心,不防人群中文臻含笑谢了百姓,一转头就对住了他:“本官不过做了分内的事,诸位乡亲不必谢我。定王殿下以皇子之尊,天潢贵胄,还要亲自祭台祷告求雨呢,这才是体恤我湖州百姓疾苦的贤王啊。”
众人转头,目光盯住了燕绝,燕绝表情一僵,这才想起了先前他用来套住文臻的话——尊贵的人亲自挖沟才有效果,那么尊贵的人亲自求雨自然也更能取悦上苍。
已经被架了上去,又看着文臻受爱戴,定王殿下此刻自然不会怂,冷哼一声便起了身,夺过张钺手中《龙祠告诸神祷雨书》,走上台去,燃香诵读。
读啊读,读啊读。
怎么也读不完。
那一卷纸超出意料的长,不仅长,还佶屈聱牙,骈四俪六,典故遍地,用词晦涩,他是皇子,早早开蒙,自然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但读这篇文也觉艰难,又怕露怯,只能调动全部精神,而烈日当空,高台无遮,眼前三柱青烟浓烈的香气熏得本就开始干哑的喉咙更加痛了,额头上的汗滴下来,落在纸上,将那些蝌蚪似的墨迹洇得一团团,他瞪着那些字眼,觉得脑子嗡嗡发涨,越发认不得了。
然而不能不读下去,不然传到朝廷,堂堂皇子连一篇求雨书都读不通顺,父皇能把他发配到三千里外去。
蝉声一阵紧似一阵,地面的尘灰一蓬蓬团起来,一点风都没有,就那么停在半空,也像下一瞬就能燃着了。
燕绝此刻终于感受到先前文臻她们扒阴沟的痛苦。
阴沟好歹还都在屋檐下呢!
文臻此刻坐在树荫下,吃着西瓜,扇着风,听着祷文,带着笑。
《龙祠告诸神祷雨书》,全文一万六千余字。
张钺大概想到了可能会要她去求雨,便提前备了长长的祭文,准备拖延到太阳下山,好让她再上台时不至于那么炎热。
她先前眼睛一瞄就看出了大概字数。
君子报仇,一刻钟都嫌晚。
……
好容易燕绝读完下台,连最后的香都没点,背心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经结出了一圈盐渍。
文臻看他脸色苍白,快要中暑的模样,赶紧命人给他补水扇风——可不能现在就倒,还需要他继续作妖呢!
燕绝下台,本想如此辛苦,好歹也能捞个百姓们的爱戴眼神平衡一下心态,结果环顾一圈,愕然问:“人呢?都去哪了?”
“哦,殿下,是这样。晚饭时间到了,大家都去吃晚饭了,吃完回来才有力气再继续啊。”
文臻话音未落,远处就有一个妇人大抵在喊她贪玩的小子:“强子!强子!赶紧家来吃饭!作死啦,听什么耽误到现在!”然后一个尖利的童音气喘吁吁地回“就来,就来,不听啦,结结巴巴的,还没俺们隔壁卖草鞋的刘老夫子读得好咧!”
燕绝:“……”
定王殿下一屁股跌进了椅子里,抚着胸口。
这回真中暑了……
……
等到定王殿下中暑了,所有人吃完晚饭又赶了回来,日头也下去了许多,没那么热了,文臻才悠悠走上前,将定王忘记再点的香点燃,捧在手中,诚心祷告。
她的祷词不长,远远不如张钺的那篇文采华茂,但情辞深切,角度十分丰富离奇,先是常规的谈久旱无雨百姓之苦“三月不雨,千里之民赖以为生者荡析不存,无以为食,老弱者辗转呼号而亡,少壮者奔徙以为盗贼……”又谈神与子民的依附相存关系,“……国以民为本,神以民为依,湖州之民皆神之赤子也,慈母岂忍赤子之迫于困窘乎?”再按照常规,自贬自责,揽罪自身,以求救民,“……惟身多罪,斯民何辜!刑政之愆,某身是当;勿虐我民,亦孔之伤!”然后话锋一转,骂完自己开始骂老天,“……夫修缺政以保民者,刺史之责也;降甘霖以济万民者,神之责也;风雨不时,麦菽不生,岂唯吾曹之罪哉?诸神亦不得辞其咎也!”最后激将与恭维齐下,威胁同利诱共生,“……位尊责重,唯王是知,大足大通,非王孰有,历代祈祷,灵应赫然,若无令无年,则以贻龙羞!若久旱无雨,百姓奔走淫昏之鬼,偶与雨会,则民将归灵于鬼魅,淫祠日盛而龙庙荒芜……且岁或不丰,则何以供王赋而为神之香火乎?若终其赐之,则当丰酒甘肥,增崇庙祀,以承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