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124)

作者:阑珊姐姐

安娜以为自己失心疯了,为什么觉得四面八方随便走来什么人都像戴宗山呢?尤其车里那个抽烟的模糊面孔,最像。

所以,她就看定定地看着他,一眼不眨。

然后像做梦般,她看到车门打开,那个在梦中出现了无数的男人站了出来,和任何想象的都不同,他不再是上海老开式的萧洒和带着梦中的光环,也不是一遍遍想到的战场归来的英雄那么光彩照人,而是一种最意想不到的平凡和战败军人的样子,德国的少校军服也没了,出现在眼前的是脏兮兮皱巴巴的土色军装,胡子拉渣,身体明显被饥寒和困境累赘过,有些佝偻着,甚至有点站不稳——他就站在那里,努力端正地站着,阳光下,有点傻笑地看着自己。

安娜使劲看,却怎么也看不清,眼泪不听使唤般模糊了双睛,她拼命擦,很怕一眨眼功夫眼前人就换成了别人。

“安娜。”他轻轻叫了声。

很熟悉的声音。

安娜猛然过去,无论真的假的,幻听或幻视,都不管了,她只要他!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猛扑过去,撞得他胸部的伤口差点裂开。她从没有过的,只抱住他的脖子痛哭失声。

戴宗山还做梦般笑着,有点不敢相信,一场失落的战役之后,她竟如此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对自己像亲人了?还以为在码头上分别时,已到感情的顶峰了。

所以他才觉得自己像做梦。做了不知多少回了,无数次在梦境中这样拥着她,这一辈子的感觉都在这里了,真好。

他试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柔顺,像丝绸,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有触电的感觉。

“我以为你死了。”安娜这才相信是真的,抬眼望着他。

“是死过一次了,不过阎王没收我。”他依然笑着。

她专注地看着他没心没肺的笑脸,也笑起来,有撒娇的味道,“宗山,我给你写了很多信,都锁在我的箱子里,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没地方寄。”其实也没写很多,一没笔,二没纸,只是最近在教堂教书了,才开始写。

那种娇柔的语调和“宗山”两个字,让他差点从梦中跌出来,好到他能想象得最好边界了。

“我一直觉得你会来找我。”

“我想去找你,你知道,打仗,难民很多,人海茫茫——”他只会傻笑了。

“人海茫茫,我也找到你了。”

她又情不自禁去抱他,仿佛这一刻不能抓住,不能证明自己爱着他,就一切都晚了。戴宗山分明身体趔趄了一下,后腿一步。

“你怎么了?”

司机探头多嘴说:“嫂子,少校右胸有弹片伤,小心,悠着点,上个月做过手术了,好像恢复得不咋好。医生都嘱托我多看着他。”

戴宗山回头笑骂,“不要多嘴多舌的。抽我的雪茄。”

司机一听,马上缩回头,找大哥的雪茄盒子。

安娜不由分说要解戴宗山的衣扣。戴宗山开着玩笑,“这样不好,光天化日之下的…..”

打开两粒扣子,就看到他一向健壮的右胸被白绷带一圈圈缠着,隐隐渗出了血迹。戴宗山苦中作乐,“流氓变成英雄很简单,端起枪,挂个彩,就把头上的旧光环破了,变成新光环了。怎么样,这男护士包扎得还行吧?”

安娜不理他的无厘头,一边小心地再扣上,一边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你现在住哪里?”戴宗山手搭凉棚,向后看绵绵的队伍,“你不会还猫在某个小山村吧?听说你现在还当了老师?”

消息挺灵通的嘛。

安娜立刻拉着他的手,“跟我回家,回去你就看到了。”

戴宗山依旧笑着,残笑挂在脸上,不知她真的假的。她要是真的,他也真的,她要是假的,他也陪着她假,假笑假哭,现在不学也在行。

他不知道要不要跟去,败军之将,都去西边集合,这个队伍一路上就有人投靠亲友、脱离队伍了,上海、南京那两战实在打得太惨烈,大家都有点沮丧,不知整个战事能持续多久。职业军人,还能去找组织;部队打散了,还能重新建制,但像自己这种外行临时参战的,一切就随意得多,也可以临时退出。只是,戴宗山不知道安娜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如果丁一找来,已与她说好了,或宗平与她修复关系了,那自己就真成了多余。她也不必感激自己。在和平的上海,自己还能把她强行留在身边,按自己的意志生活;现在是乱世,他很无力,她就自由了,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跟她想跟的任何人了。

但安娜现在就是执拗地拖着他的手,把他拉离队伍,向路下的荒草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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