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55)
英嘉央的指尖微微一麻。
沈毓章看她一眼,“成王本想借刺杀一事让陛下犹疑不决,以拖延时间。待宗室各王、侯于封地知悉京中事之后,不免会有想要上京勤王、以谋大位之人,到时局面便会乱上加乱。而局面越乱,则对云麟军越不利。如今若要稳定大局,必得逼有司速速行陛下禅位、新帝登基之二典。”
话到此处,正遇路面不平,马车重重颠簸了两下。
沈毓章的后背撞上车板。
他眉间一紧,额角冒出一层细汗。
他这稍显异状的模样被英嘉央看见。她挪过手边的莲灯,不声不响地朝他那边照了照。
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他衣袍的背侧隐约有深暗的赤色现出,这是她此前在殿上并未察觉到的。
沈毓章正坐着,不妨她探手过来,在他背上轻拂而过。
他转过头,就见她凝神仔细查看指尖血迹,遂知瞒她不过,便又无声将头转回。
“怎么受的伤?”她问。
他答说:“沈府家罚。”
……
昨夜入京,他归府后先至双亲处告罪。
当初他离京一走便是六年不归。年初卓少疆坐通敌死罪,他自集州大营发书京中沈府双亲处,斥贬朝廷、明论己志,而后没过多久便奉兵部调令北上金峡关,此后再未与府中主动联系过。
北边后来所发生的事情,一件更比一件震悚沈府。沈氏阖族被朝中弹劾近三个月,父亲与叔伯辈早已告罪归府、不视朝事,数月来向皇帝请罪的札子摞起来几乎与案同高。
他与云麟军共谋废帝一事本就已将阖府连累,父亲积攒了数月的怒火无处可发。而今他终于归府,却在面谒双亲时又将她生子而自己多年不知一事冷静陈说出口。
父亲闻之雷霆大怒,天明之后便叫他到祠堂先跪满四个时辰,然后在里面亲手将他狠狠杖责了一顿。到最后父亲打到手臂发抖,怒意却丝毫未减,冲他说了句极重的气话:“若非你眼下所谋之事连系着沈氏一族之生死,我必定要将你这逆子亲手打死,以告罪于沈氏祖上。”
他跪在沈氏先祖的灵牌前,回父亲道:“父亲今日若不打死儿子,儿子便做定了这逆臣逆子。”
他接着说:“父亲既知儿子眼下所谋之事连系着一族之生死,便望父亲于朝中助儿子一臂之力。宰阁、御史台、六部、九寺的臣工中,凡有不附成王之忠良之辈,望父亲能费心亲拢之。陛下一旦大禅,还需赖此辈与成王一系抗衡,与云麟军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父亲须知,这即将要坐上大位的人,亦是父亲的嫡亲血脉。”
父亲被他气得脸色苍白,手中沾血的木杖掉在地上,嘴唇抖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他最后又说:“至于央央,儿子是一定会娶回来的。”
……
但沈毓章仅以四字简单回答了她。
英嘉央不见他多解释,又问:“伤口怎不妥善处理?”被打成这样,衣袍里外都染透了血,分明是没有好好包扎上药。
沈毓章沉默了一会儿,说:“赶不及。”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
皇帝一醒便传她入见,这消息传到沈府,他岂能容大事有失,必是一刻都多等不了。
大殿之上,他气势强硬,神色镇静,逼着皇帝连出两道手诏,谁又能想得到他是带着这样一身杖伤提剑上殿的。
此刻血透衣袍,却还要先顾她在这乱局之中的安危,执意要将她先送回府。
英嘉央低眼,手上他的血已干涸,指尖皮肤被扯得紧绷。
她只觉心口似也被轻轻一扯,绷得紧了些。
……
马车在公主府前停稳,二人先后下车。
虽有非常短暂的迟疑,英嘉央还是看向他,说:“先进来把药上了,再回沈府。”然后先行步入府中。
沈毓章顿了一下,跟了上去。
公主府中极为阔大,雕甍邃阁,高轩曲径,夜风轻来,有花草香气盈于四周。
她让婢女先去备药,回头就见沈毓章立在原处,脸色沉沉地盯着地上花阶,目中添了些说不明的情绪。
她却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思绪,想了一下,对他说道:“宇泽每日睡得早,眼下应已睡下了。”
沈毓章闻声抬眼,片刻后,说了一个“好”字。
婢女备好药,回来为他引路,她遂交由婢女侍奉他,为他清理伤口并重新上药,自回屋去更衣。
待更了衣,派去侍奉沈毓章的其中一个婢女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嗫喏半天不禀。
英嘉央一面对镜摘去耳上金铛,一面问:“怎么了?”
婢女未办好差事,年幼的脸庞挂着懊色,轻声说:“奴婢们请沈将军宽衣上药,沈将军坐在屋中,冷着脸,不言不语的,奴婢们半晌都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