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50)
戚炳靖哑着一笑。
他清楚。
他太清楚了。
冰凉的帅案贴着她的前胸,热意蒸人的他覆着她的后背,她死死地按着他紧扣在她腰间的手,汗自颊侧被一下下地甩落,溅湿了那几半被她撕毁的印着鄂王印的文书。
……
是夜临睡前,卓少炎趴在戚炳靖胸膛上,脸埋进他的肩窝处,任他缓慢地揉着她腰间发红的指痕。
酸痛但又舒服,令她微微叹息。
如是良久,他觉出她的呼吸渐趋平和,手劲便也渐渐松了,待她入睡。
然而她却忽然出声,声音轻低,自他肩头传入耳中:“当日周怿将我丢入你大帐前,说他们将军好色。”
戚炳靖闻声笑了,一时无言。
她便也跟着笑了,脸随着他肩头的震动而轻轻震着。
他从未张口解释过她与他的当初。
而以她之聪颖与多思,又怎会想不透戎州境内二人初见的那一夜。周怿之言,是为了让他将她自罪眷中挑出留下的举动看上去尽合情理、避免她生出疑心。至于他对她的一次次占有与试探,又何尝不是为了让这一切尽合二人当初之各自身份,为了验证她果真是他为之惦念在心的、处心积虑地筹谋与推助的那个女人。
今夜,她将周怿旧话再提,是在以她的方式对他说,她都懂。
少顷,她收了笑意,轻轻蹭了一下他,他便伸手出去,捻灭了灯烛。
深夜中,他的心跳沉而有力地贴着她的胸脯。
“我的身上,沾过太多血。”
卓少炎的声音忽然再度响起。
“该沾的,不该沾的……全沾上了。”她又说道。
戚炳靖没作声,安静地听她说话。
而她今夜说的那么多话,都不如此刻说的这两句,让他觉得清晰震耳。
她的头在他肩窝里动了动,似乎想要掩盖什么。但他仍然感受到了肩头皮肤上的那几乎难以察觉到的一丁点湿意。
她曾亲手弑兄。她的父母亦因她而亡。
她以双手掩埋过数不清的同袍血尸。她亦曾下令屠戮过数万名敌俘。
而她身上所沾染的那些鲜血,皆是为了她多年所守所持之事。
又过了良久,卓少炎才声音闷哑地继续道:“多谢你。南下一路因你之助,少死了很多人。”
她谢他,不是为他救了她自己的命,是为那些仍然鲜活的大平军士们的性命。
云麟军的,金峡关守军的,北面诸路与京畿诸路禁军的……她的不愿战,不愿挥戈向同袍,或许他全部都明白,不论曾经她与他在沙场上如何交战厮杀过,此刻他都能当得起她这一声谢。
戚炳靖缓缓地以掌轻抚她的后背,算作回应。
待她彻底沉静无声、在他肩头进入深眠后,他才稍稍侧首,就着漏入帐中的月光看了看她的侧颜。
他的确从未张口解释过她与他的当初。
而那些她懂得、她以为的当初,却并不是他与她的当初。
……
建初十三年的豫州境内,大雪一日接着一日地下。
大晋自西境调来攻城的援军被派至西边守围,无令不需出战。
每日的清晨及傍晚,他都会借着巡围之际,策马出外廓,远远地看一会儿风雪之中的豫州城头。
那个守城的年轻大平将领,他有时能看见,有时则看不见。
能看见的时候,他便会勒马多站一会儿,目不转睛地打量那人在城头的种种举动。年轻将领的身形纤瘦而单薄,然胜在意志卓绝不屈,有一回晋军集各部猛烈攻城,他连续六日每一次巡围时都能看见他,令他几乎怀疑那人连续六日不曾歇息过。
每日去看看那个叫卓少疆的年轻平将如何了——此竟成为了他此次随陈无宇出征中最令他沉迷的事情。
如是过了近二十日,城下攻城之部中有消息传至各军。
消息称,豫州城大平守军射向城外的箭经晋军士兵细查,箭镞看上去极像是百姓们在仓促间烧熔城中钱币而制成的,料想平军城头兵罄,难以久持。
陈无宇听后,特意叫人去要了一支这样的箭来看。
除了箭镞之外,连箭杆也非军中常制,更像是劈裂门板而制成的。
陈无宇看罢后,对他道:“如此来看,我军回师之日可期矣。”
他则盯着陈无宇手中的箭,久久不言。
风雪之中城头的一幕幕于他眼前飞掠而过,如此将败之际,他竟不知有人的意志还能够坚定若此。
陈无宇看出他神色有异,问说:“殿下有何心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望向远处,那一片苍茫的城墙在他眼中渐渐地化变成了雄弘森严的宮墙。
须臾,他沉下目光,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陈将军。有人从军,是为战一国之存亡;有人从军,却是为避一己之祸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