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204)
殿中,谢淖正伏案写字,待闻其声,方抬起眼:“你来了。”
“陛下。”谭君行礼。
谢淖搁下笔,靠上御座椅背,召他近前说话:“朕听说,这几日你在外面挨了不少的骂。”
谭君看了一眼文乙,文乙则微微一笑,谭君知其消息灵通,当下也不能驳,只得点头苦笑。
晋廷虽灭,然遗臣当中仍有不少誓死效忠晋室的清明之辈。谢淖惜才,毫不怪罪这些不肯受召在新朝出仕的遗臣们,任由他们在宫外连日闹个不休。而新帝登基,谭君被拜为首相,他更是首当其冲地成为了被那些遗臣们唾骂的卖主之臣。
“历仕四朝、辅佐三帝”,这对文臣而言本该是无尚的荣耀,可在这数次帝位更迭之间,有兄弟阋墙、有叔侄反目、有将臣夺位……而他谭君在其中推波助澜,接连两次出卖旧主、迎立新帝,此等行径又是何其无耻、何其寡德。
而在这些骂声之下,则埋藏着永不会被人窥知全貌的真相。
谢淖问:“谭卿,可会委屈?”
谭君垂首,答说:“陛下不委屈,臣便不委屈。”
谢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儿,又收回,落在御笔之处,道:“卿等与朕,无须顾望百年之后。”
登基之初,谭、莫等人便向他进言,不如诏弘文阁官修《实录》,文饰是非,以为后代史家之官鉴。此议却被他所驳。
真正的真相,《实录》不可记。而那些流言,随时间流逝,或将与真实融为一体、再难割舍。真相与流言,会同时出现在后代的史书之上。这些史书,会试图控制人们对于过往的记忆,亦会绞尽脑汁地侍奉于后世的帝王之道。
但又如何。
一姓之江山,或许该计较青史之得失;然天下之子民,在乎的乃是眼下之太平。史如滔滔长河,万万百姓如泱泱之沙,他所欲取的,不过便是这一世的河沙稳固。
谭君叹道:“陛下说的是。”
然后他又问:“周将军今日走至何处了?”
谢淖伸手点了点御案上的舆图,说:“再多五日,便能到永安郡了。”
谭君未忍住,道:“晋帝退位,陛下放其出京回永安郡,又不收其余戚氏宗王入京,当真不怕会有后患?”
当初谢淖起兵,说“不杀”,戚氏便果真再没死过一个人。戚炳永于病中被周怿率军护押出京,遣往永安郡,此生非诏不得还京;戚氏其余宗室亲王,在封者削其爵、留其府,缴其邑禄,换户部以年俸供养之;戚氏在京诸宗室女,莫论出降与否,皆留其封号。
这等不顾后患的处置办法,便连谭君都觉得,未免过于“仁”了。
谢淖沉吟少许,道:“谭卿,患在民心,不在戚氏。朕若不得民心,纵杀戚氏千万人,亦无所用。”
此间道理,谭君自然明白。然这条路若以这般走法,则是再辛苦不过。
他只得从袖中掏出学士院草好的诏命,奉前道:“陛下册后之诏命、将发往大平之国书,臣等已为陛下备妥。“
……
谭君离殿后,文乙趋近御案,抬手无声剪烛。
灯苗一跃,将谢淖注视着诏命与国书的双眼照得分外明亮,他的眼底积存着旁人难以窥察到的深深温柔。
文乙觑了觑他,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空空荡荡的崇德殿内,年轻的男人高坐于御座之上,伸手摸了一摸案上国书的边角,嘴角微不可查地轻轻一牵。
然后他将头仰起。
大殿正中间,站着建初十六年那个刚满二十岁的他。他与他目光相触,他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他的手上挂着血,身上也挂着血,就在这崇德殿中,他提着亲手割下的长兄头颅,他亲手喂病入膏肓的父皇饮下了药。他的眼中或许噙着泪,但这大殿太黑,他的眼也太黑,他看不清。
二十岁的他,心中有一束旁人看不见的光。是那道光,照亮了这黑黢黢的大殿,照亮了他的眼,亦照亮了他走出这大殿的路。
而今他重回此地。
他已无须再靠那道光为他照亮身周。
因那道光,早已成为了他身与心的一部分。
他行至何处,何处即是明光。
第90章 玖拾
大穆国书送抵大平京中,将才平静了没多久的大平朝堂再度掀起一番波澜。大穆新帝谢淖求娶大平英王卓少炎,以国书下聘,而其聘礼之厚重,震动大平朝野上下。
一封二国通好之和约,将近三十页纸的礼单,以及足足占了大穆八分之一国土的封地。
都堂之中,朱子岐谨慎阅过这些文札,确认了大穆国书中所明列的封地正是已故先晋鄂怀妄王生前所拥的那一片广邑。南起二国边境,毗邻戎、豫二州,东、西横遮大平疆线,北望千里京畿,堪称大穆一国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