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202)

作者:行烟烟

皇帝仍旧不言。

郑平诰最后道:“四皇子被陛下外放近三年而不得归京,臣斗胆问陛下:四皇子当初究竟犯了什么大错,得遭陛下这般惩戒?陛下久不立储,究竟是在犹豫什么?”

皇帝冷笑一声:“朕算听明白了,你是为他抱不平而来。”

“臣不敢。臣所言,皆为陛下、为大晋。”

“你当朕愚蠢。”

“臣万万不敢。”

皇帝猛地起身,厉声斥骂道:“他是朕的儿子,朕想怎么罚,便怎么罚!朕便是让他一辈子不能回京,亦是朕的家事,不容尔等置喙!朕立不立储,当立谁人,岂是尔等能指手画脚的!你给朕滚出去!”

这番骂声直达殿外。

在外候着的文乙看见郑平诰被斥退出殿,近前为他引路。郑平诰久病不愈,此番急火入心,脸色更是晦青,没走几步,就弓腰闷咳起来。待咳声罢,文乙瞥见他手心里捂住一抹血色,当即皱了皱眉。

郑平诰声音沙哑地叫他:“文乙。”见他答应,郑平诰又叹:“你可知陛下何故对四殿下如此?陛下明明深知,此辈江山,唯四殿下可继。我等欲得明主,非四殿下不可堪此重任。”

文乙平静地对上郑平诰的视线。

他胸中埋藏着无数句话,但他一句都不可轻易说出口。这不是一个最好的时刻。他已孤身一人走了这么久的路,他绝不可踏错一步。

他垂下头,答说:“郑大人,请恕小臣无知。”

……

建初十五年深秋,诸事纷乱。

皇帝一病不起,诸子会集京城,各怀心思。昌王既殁,翰林院议谥恭宪,皇四子戚炳靖奉旨行监国事,诏葬昌恭宪王于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请刑、兵二部案查昌恭宪王之死,当廷质证戚炳靖为弑兄之凶手,却反被侍御史弹劾不孝不悌,随即被殿前侍卫押出皇城,最终被兵部连夜派禁军护送回封地。

朝堂下,文臣清议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郑平诰为首的百余名馆院清臣,于宫门处伏阙长跪,为昌恭宪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到了深夜,戚炳靖亲至宫门处。

他走到郑平诰身前,提灯照了照郑平诰病容满面的脸,叫人将他搀扶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返身回宫。

郑平诰一路被人带到昌庆宫中。

内殿中烛火通明,戚炳靖命人为他赐座。

郑平诰望着这十九岁的少年,见其面容之镇定,知其手段之狠酷,一时胸口涌上诸多难以言述的惋惜与慨叹,不禁摇了摇头。

戚炳靖亦将他望了两眼,而后道:“我记得小时候,兄弟们都最乐意听郑公讲经史。往圣故贤,功过千秋,由郑公娓娓道来,最令人感悟纷纷。”

郑平诰道:“四殿下若能记得少时所学,今又何故会变成这般模样。”

戚炳靖道:“是我令郑公失望了。”

“殿下。”

“郑公。”

“臣想从殿下处求一句实话:昌恭宪王是为何人所杀?”

“是我杀的。”

“殿下为何弑兄?”

戚炳靖盯着他,一时未答。

郑平诰叹道:“殿下天资出众,自幼深得陛下宠爱,虽后来犯错被罚出京,可陛下从未将同等的宠爱给予过其他皇子。陛下一朝立储,非殿下莫能堪此重任。殿下心图大位,但等陛下立储则是,何必弑兄!”

“郑公今率众臣伏阙,是欲让我伏罪?”

“殿下奉诏监国事,当以仁德治事。敢问昌恭宪王何罪,竟被殿下所杀?”

戚炳靖站起身,他不声不响地解开自己的衣襟,将胸腹袒露于郑平诰面前。那上面有数道交错的伤疤,睹之惊心。他道:“我杀他,是为了活命。”

郑平诰脸色微变,半晌而答:“昌王若有恶举,殿下为何不告之陛下,由陛下做主?”

戚炳靖竟弯了弯嘴角。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腹部的伤疤:“倘若父皇也杀我,我要找谁做主?”

郑平诰悚然无声。

戚炳靖拢起衣襟:“我在西境边军凡三年,大小战有十数场,从未被敌所伤。我身上的伤,皆拜父兄所赐。长兄杀我,是嫉我妒我,夺了我的命,便没人能同他争储。父皇杀我,是再三权衡之下的不得不杀。我不杀人,何来活路,郑公教我。”

郑平诰嘴唇动了数下,才发出声:“……陛下,为何要杀殿下?”

戚炳靖从袖中取出一物,捏在手里,走近郑平诰。在他眼前,戚炳靖将手中之物徐徐展开——

那是一封许多年前的、边角早已泛黄的军报。军报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百个人名。

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郑平诰看清上面的日期,脸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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