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186)

作者:行烟烟

周怿接过,快速阅过,然后还给了谭君。

信中所计及谆谆叮嘱,已在他沉着的眉眼之中烙下深印。

谭君将信重新收妥,道:“将军当初忤逆上命、执意归京,曾叫谢将军在刑部狱中动了一场大怒。”

周怿短暂沉默,“当初谢将军所虑周全,是我未领将军之恩情。”

谭君便不再多提此事,转过话头,将近日来京中所发生的大事一一说与周怿听。除却今日皇帝所下改制之诏令外,也详细说了头一夜长宁大长公主在宫中纵火而被下狱一事。

说罢此事,谭君感慨道:“此事惊骇满朝文武,谁都想不到,长宁大长公主竟能做出这等出格之事。”

周怿却毫无征兆地笑了。那笑中不全是笑意,里面还包含着痛苦、惋怜与深爱。它们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亦互相撕扯与抵触,显出他难以言状的重重矛盾。

他道:“像她。”

这简单二字,谭君竟未听懂。

在所有人都在震诧于长宁竟然做出了一件绝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时,唯独周怿毫不惊讶地说,像她。

周怿没有解释。

他以沉默在身周砌起了一堵坚不可破的墙。

墙内,是他埋葬在心中的、久未碰触过的鲜活回忆。

他曾经亲眼目睹过她纵火。

那一把火,燃烧在他与她之间,他的心被烧得滚烫,他的整具身体也随之燃烧。她纵火的姿态有多优雅,就有多狂野。她曾经用那样的一把火,宣示她对他的爱欲,张告她要将他占有。在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来自何处。在那一刻,她不顾一切地挣脱了禁锢在她身上的重重责任,义无反顾地迎着狂风与烈焰奔向他。

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她点燃的那一把火更加出格。

后来,是他亲手将这火灭了。

以他之隐忍,以他之决绝。

他亲手将她推回了原点,看着她回归冷静、回归平静,然后看着她重新背负起那重重责任,为了她所在的晋室,恪守不懈、奉献自我。

曾经的那把火,是她因爱而纵。

而今她再度纵火,是因至深的悲哀与绝望,以豁出命的疯狂,彻底撕开晋室那浮于表面的、极度虚伪的体统与脸面,向万众毫不吝惜地展现其下数不尽的肮脏与凶蛮。

她摧毁了晋室。也摧毁了曾经竭尽一己之力也要维护晋室不破的她自己。

这一场汹汹大火之后,那个他所认识、熟悉、深爱的长宁也不再存于此世间了。

周怿狠狠地红了眼角。

……

翌日,皇帝再下新诏,不顾大晋律法中宗亲罪减一等的祖制,以桓、睿二王交通大平、阴谋卖国,御笔判斩。

刑部尚书一位空缺未补,举朝持续缄默不谏。

深狱之中,再添两具戚氏宗亲的尸骨。

这两位大晋的藩王,这两位皇帝的亲叔叔,在鄂王在世时尚不曾因罪获死,如今却死在了这个不过刚满十五岁的少年皇帝手中。

如河之血,静静地淌过崇德殿的每一寸殿砖上。

又三日,皇帝于早朝时貌似公允地询问众臣之意,有关鄂王一案所牵连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官吏,究竟该要如何处置为好。

众臣无一人言。

见无人言,皇帝圣心独断,叫负责主审鄂王一案的谭君即刻草诏,将其中重罪的三百一十七人诛夷三族,余者不分罪名轻重,阖族流放北境。

面对皇帝一道接连一道的苛狠诏令,朝廷之上,众臣长久以来的缄默终于在这一刻被打破。

谭君持笏出前,朝向御座,道:“陛下恕臣,难奉此命。”

少年皇帝露出一丝讶异的脸色。

“谭卿?”

“陛下当以仁明治国。此非仁明之君所为。”

“谭卿?!”

谭君双膝落地。他身材瘦削,跪着时,肩后的骨头将朝服支起一个突兀的弧度,看起来极硬,极锐。

他抬起头,目光视上,声音有些沙哑:“臣曾教过陛下:何谓忠,何谓孝,何谓祖宗之法,何谓家国天下。”

他又道:“臣还曾教过陛下:何谓不忠,何谓不孝,何谓目无祖宗之法,何谓弃置家国天下。”

少年脸色因怒而僵青,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谭君俯身叩首,道:“臣忝为帝师,却没能教好陛下。臣请乞骸骨,望陛下准允。”

第81章 捌拾壹

半晌沉静。

随后大殿高处,响起断断续续的、难以克制的低泣声。

少年在哭。

满廷臣工们闻音抬头,茫然视上。

跪在殿上的谭君却毫无所动。他撑起朝服的每一根骨头都同之前一样的硬、一样的锐。

十五岁的皇帝站着,纤薄的身体微微发抖,脸上泪痕交错。他委屈地咬住了嘴唇,心里面种种恼意与愤怒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僵青的脸上,他像是一个不被人理解、不被人宽纵的孩子,盯视着那个不肯顺从他意的最亲信的人,尽失威仪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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