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177)
他能久持这份平静,是因他从未动过情。
他未曾以心示女人,又有哪个女人胆敢妄求得到他的心。
而他的那一份平静之下,更是不可轻窥的深不可测。
裕王从一介非长非嫡的普通皇子,一路走至今日最得皇帝圣眷的藩王,其谋略、其心计、其手段,谁敢轻而视之?
在裕王之前,皇帝何曾准允过任何一个皇子屡屡结纳朝廷重臣为姻亲,皇帝又何曾准允过自己的近臣去做皇子府上的谟臣?而裕王之得圣心及圣眷,在皇帝准允建督视军马府的旨意下至始安郡时,已至盛极。
……
元烈三十二年,齐康郡的督视军马府初成。
谢淳作为裕王心腹谟臣充任督府谘议军事,协助当时的裕王亲将节制藩军兵马调发诸事宜,没过多久,继被委以监察战时军马钱粮之重任。
因居此位,军中事杂,谢淳回始安郡的间隔越来越长,与裕王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多以书表相通,汇报公务。
裕王对此似乎毫无不满。
他对谢淳之器重,对谢淳之信任,对谢淳之厚待,在王府之中有目共睹。谢淳是他父皇的赐爱,是他难觅的心腹肱骨,更是他能够放心倚赖的得力臣下。
其后的一年中,晋、平两国又有数场战事。谢淳在后方掌调军需物资,未有一丝谬误。晋军每一场胜役之后,皆少不了他及属下的汗水与辛劳。
裕王特下王谕,嘉谢淳之功。王谕及赏赐发至齐康郡,谢淳并没有立刻动身返回始安郡,而是仅以一封回表敬谢裕王恩典。
表至裕王府,裕王阅罢,看了一眼窗外春阳。那春阳之下,他曾亲手栽种的一棵青柏已长得枝繁叶茂,针叶郁郁,荫冠葱葱。
他合下谢淳回表,没说什么。
到了元烈三十三年初夏时,谢淳已有八个月不曾回到始安郡面见裕王。
面对谢淳在督视军马府中的卓越表现,裕王未曾责问过他一回,每每提笔回谢淳奏表时,信尾总会叮嘱一句要他百忙之中顾好身子。
如此之主、臣相得,令裕王府中众人无不心向往之。
不久后,裕王的一位亲将在奏表中提到,谢淳已与齐康郡军器监提点公事纪盛的长女定下婚许之约,计于来年完婚。
一侧,文乙垂首研墨,然久等不到裕王如常提笔回函。他稍稍抬头,看见那封奏表被裕王的手掌压在桌案上,而裕王则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文乙不能确定他究竟在想什么。
或许是两年前的冬至之夜,或许是谢淳与纪园之情深,或许是那一朵被纪园遗落在宴席间的簪花。
又或许,是他自己从未动过的一颗心。
半晌,裕王轻动嘴角,伸手取过笔,蘸了蘸文乙研好的墨,一笔一划地给谢淳写了封信,以作祝贺。
这是头一回,在谢淳奏表未到之时,他主动提笔去信。
文乙陪侍在旁,斟酌道:“谢大人与纪姑娘郎才女貌,此是美事一桩,想来王爷心中必定也为谢大人高兴。”
“是。”
裕王答说。
文乙小心打量,但见他神色如常,才放下了一颗心。
……
元烈三十四年夏六月末。
蝉鸣直近傍晚才渐消停。文乙托着一碗冰镇乌梅汤,步入书房,进至裕王案前。可案上罕见地摆着酒盅,极少饮酒的人竟无事而饮酒。
文乙愣住。
饮了酒的裕王瞥他一眼,手指了指桌案,示意他将手中之物放下。
文乙回过神,将乌梅汤放在酒盅旁。他垂首道:“小臣去为王爷准备解酒汤,王爷请稍候。”
说罢,他便退走。
裕王的声音自后传来:“谢淳,背叛了本王。”
文乙一凛。
他匆忙转身,“王爷醉了,何以胡言。”
裕王的眼神很清明,没反驳,更没重复方才的话。他道:“文乙。你知不知,他为何要背叛本王?”
麻意自脊椎一路蔓延至头顶,文乙极力维持住正常站立的姿势与神态,摇了摇头。他欺骗了裕王,因他十分清楚,谢淳是为何要背叛裕王。
谢淳欲兵谏以止战,苦心筹谋近三年,谁料未发而先败。
他不敢与裕王对视,他只想尽快离开此处,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速速发信报于齐康郡,叫谢淳知悉此变。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才出声:“王爷必定是误会了谢大人……”
裕王却是一笑。那笑中有悲悯,有痛惜,亦有怒意。裕王点了点头,可文乙却不知他点头是何意。他说道:“晋军在高凉郡大败,谢淳以身殉国。漕司在高凉郡的眷属,府中已派人去接了。”
文乙耳中一阵轰鸣。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裕王面前告退离去,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循径一路走至谢淳居处的外院,直到他的双膝磕碰到冷硬的砖石,这惊来的痛感才让他从恍惚之中抽离而出,重新寻回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