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170)
那些人马不再进一尺一寸。
少顷,风渐弱,军旗渐平渐落。
一个男人披着将甲,从旗后一步一步地踱至阵前。
“谢”字军旗下,他持刀纵马,转瞬间亦遥遥探目望来,隐隐约约地,似乎露出了久违的一点笑意。
在江豫燃视线所及处,卓少炎周身的冰层毫无征兆地开始融化。
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可这光芒却极黯淡,因那冰层融尽后,在她空空如也的心口处,一苗埋抑已久的火种被猛地引燃,由它爆发出的光芒竟百十倍壮烈于阳光。
然后江豫燃听见了雪崩的声音。
她冷静理智的外表被撕裂,她镇定多谋的神智被摧毁。
她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飞速坍塌,又由外而内地飞速重塑,最后她以像是着了火一般的嗓音问江豫燃:
“来者何人?”
“谢淖。”
第73章 柒拾叁
江豫燃奉命,开辕门,将这一小股人马收入营中。事毕,他至卓少炎中军帐前复命:“卓帅,都已安排妥当了。”
中军大帐内,卓少炎道:“知道了。”
江豫燃将退时犹豫了一下,复进前两步,想开口时又再度犹豫了一下,像是苦于不知该怎么说话似的。
“还有事?”卓少炎问他。
江豫燃反复犹豫之后,最终还是放弃进言,摇头后行礼告退。
去中军大帐约三十丈的地方,江豫燃碰上了急匆匆往这边来的郑至和。后者抱着医箱,低头疾行,险些一头将他撞上。
江豫燃将他一拦一扶,皱眉,“郑太医。”
郑至和看清人,拾袖摸额,“下官一听传,半刻都不敢耽搁地就赶来了。江将军,下官可是晚了?”
江豫燃摇头,朝不远处的一处兵帐扬了扬下巴,为他指明道路,“那边。”
“诶,好,好,下官这就过去。”郑至和忙不迭地谢过他的好意,足下生风地向那兵帐走去。
江豫燃看了一会儿那背影,然后叹了一口气。
至今日,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为何中军大帐旁一直按卓少炎的要求留着一顶空帐,为何卓少炎从晋煕郡南下时没带一兵一马,却偏偏将医术精湛的郑至和一日未漏地带在身边。
当时,箭结网,军旗起。
卓少炎一问,江豫燃一答。
然后她点了点头,目光落不到任何实处。她就那样空着目光地转过身,嘱咐道:“收他所部入营。他若负伤,叫郑至和去看。”
言罢,她独自离去,回了中军。
江豫燃直到催马前去大营外接应时,方骇然察觉她话中何意。
久经沙场之人,对血腥味皆极敏感。
那个男人在见到江豫燃后,于马上微微颔首致意,随即下令麾下收戈。他的身形与气质同从前几无差别,仍然悍勇,仍然狠厉。
但他浑身的气味,却如浴血归来。
江豫燃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何事,可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股难掩的敬意,行军礼道:“谢将军,许久不见。”
男人还他一礼,目光遥眺。
江豫燃知悉他目中之意,道:“卓帅眼下无意见将军。”
男人闻言,收回目光,嘴角一动,却没说什么。他握住马缰,双脚夹了夹马腹,口中沉喝一声,驭马跟随江豫燃进入兵营。
……
兵帐内,郑至和见人便跪,叩道:“王爷!王爷无恙,实乃大幸啊!”说罢,他略略抬首,瞥见男人的脸色,惊觉自己失言,忙改称:“谢、谢将军。……将军无恙,实乃大幸啊!”
谢淖抬了抬手掌,“起来罢。”
他正半跪半坐在地上,甲衣脱卸了一半,里衣上皆是斑斑血色。
郑至和睹之心惊,膝行上前,同跪于他身侧,小心翼翼地接过手,先替他将甲衣慢慢地除下,再从医箱中取出剪子以明火烧燎,一点点地沿着里衣侧边从下往上剪开。待剥去浸血衣衫,鞭伤触目,郑至和又倒抽了一口气。
他忍不住地发急:“将军伤未痊愈,为何还要披甲、骑马、行军?这般一闹,伤口又裂,军前简陋,若有差池,恐有性命之危!”
谢淖任他责问,始终一言不发。
郑至和等发过急,理智回复了些,便不敢再多言,只是紧皱着眉头替他清创、上药、包扎。
渐渐地,谢淖的额头有冷汗溢出,眉峰随着郑至和手腕的动作而一下下地细微颤动,浑身筋肉紧绷,几因痛而痉挛。
终于,郑至和停了手。
他听见身前的男人从喉咙深处挤出两声喘息,像是捱过了这一阵痛。紧接着,他就听见男人问:“……她可还好?”
郑至和拿布擦拭手上的血痕,苦笑道:“将军如是,英王殿下焉能好得了?下官被英王殿下从晋煕郡带来此地,每日皆在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连夜里都睡不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