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117)
说这话时,他为世人所慕所惧的鄂王身份被褪去,他赤烫的真情与真心被捧出,随着他声音的起伏,在这冰寒的空气之中赤裸裸地跃动着。
他这一句不忍与不舍,叫文乙没能再继续说下去。
文乙抚了抚抱在臂间的氅羽,躬身道:“陛下已在内等候王爷多时了。”
……
正于御案前习画的少年一见戚炳靖,立刻丢下手中御笔。他的脸庞与双眼皆在一瞬间明亮起来,满面皆是喜悦之色。
“四叔!”他一面叫道,一面站起身,轻撩袍摆,向下走来。
年轻的身板瘦而纤长,较上回见面时又长高了不少。说话的声音亦脱尽稚嫩,带着这个年岁的男孩特有的生硬嘶哑。
戚炳靖微微笑了。他直着腰,虚虚一欠身,对上欲行臣礼,却被少年立刻伸手阻止:“四叔不必多礼!”
他便依了少年,收去礼数,仅仅道了声:“陛下。”
少年上前来拉住他的手,朗声道:“四叔,朕还是爱听你直呼朕的名字。就像朕小时候那样叫朕广铭,可好?”
戚炳靖未顺他的心意,看进少年明亮的眼中,道:“陛下,这君臣的规矩,还是要守的。臣上回便已同陛下说过了,陛下为何始终记不住?”
戚广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朕同四叔之间,还要讲什么规矩?当年是四叔将朕亲手领上这御座的,朕只需记住此事便好!”
说罢,他引戚炳靖坐下,又为戚炳靖亲自奉茶。
戚炳靖端起茶,阖下眼帘,亦阖下笑意,浅浅地品了两口,复又搁在一旁。
戚广铭瞧见,赶忙又道:“四叔,此番你回京,朕特地命人备足了你当年在西境军中最爱喝的酒。待正旦朝宴时,由朕陪着四叔畅饮一番可好?”
戚炳靖望他,像望着一个不知世事的孩童一般,笑道:“陛下从未去过军前,不知这军中的酒,其实没有什么好滋味。”
无措的少年一时讷讷,“那……”
戚炳靖又是一笑,“陛下的心意,臣领了。然而陛下是从何处得知臣当年在军中的喜好的?”
“是三叔同五叔今次回京,与朕说的!”
“哦?他二人今日何在?”
“三叔同五叔出城郊猎未归,不想四叔竟挑了今日入宫。”
戚炳靖听后,除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嗯”之外,未多说一字。
戚广铭有些谨慎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脸色,见没什么异样,遂又笑着道:“四叔早前发来的奏表,朕已阅过了。因此事不便与几位辅臣相商,朕便自作主张,同叔叔们议了议。四叔今欲册立正妃,朕自是颇为四叔高兴。只是此事非四叔一人之事,更是大晋与大平之国事,三叔、五叔对此事颇有不满,恐还需四叔同几位叔叔做个解释为好。”
戚炳靖瞥了少年一眼,未发一辞。
戚广铭搁在膝头的双手互相捏了一捏,仍是笑着:“听说大平英王容貌、才智皆出众,不知朕何时能得幸一见?”
戚炳靖却答非所问,低声一叹:“陛下如今长大了。”
这话叫戚广铭互相捏攥着的手指下意识地一紧。他起身,走到戚炳靖座旁,竟屈尊弯下膝盖,半蹲半跪着,像小时候一样伏在戚炳靖膝头,脸上有些委屈,道:“四叔当年不过只有十六岁,便去了国中最苦的西境戍军历练。朕如今马上就要十五了,岂能不学着为四叔分忧?想必四叔在十五岁时,早已不须先帝为四叔费心了。四叔,朕说得对不对?”
戚炳靖稍稍扬起嘴角,似乎是在笑。他抬手,略带安抚之意地摸了摸少年皇帝的发顶,叫他不必紧张。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少年,投向崇德殿的门口。冰天雪地被朱门掩在外面,并不能叫他看见。可他的目光却如被冰雪覆着,渐渐寒冷。
良久,他才回答道:“陛下所言,甚对。”
……
十五岁那年,京中风雪同今岁一样。
崇德殿外,他抖了抖肩颈上落的雪,小心地抱着精美的漆金食盒,等人通传。
很快地,文乙自内出迎,看见他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将旁人屏退,上前道:“今日风雪甚大,四殿下何必顶风冒雪前来?换了明日再送,也是一样的。目下,陛下正召了大殿下在问话,一时半会儿见不了旁人。”
他回道:“宁妃娘娘今日为皇姊做了云丝糕,因念着父皇也爱吃,便一定要我送来。那便劳烦文总管代为转呈给父皇罢。”
他没说的是,自宁妃宫中出来前,宁妃曾百般叮嘱他,一定要他亲手送到陛下面前,叫陛下看一看他的孝心。
他向来是最得父皇宠爱的那个儿子。可在今日之前,父皇已足足有一个半月未召他入见,亦未再去过宁妃宫中。宁妃久忍不住,这才叫他今日冒雪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