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6)
大侍丞单融亲自从信使手中接到封缄了密奏的匣子,目光触到信使累得满布血丝的眼睛。单融的眼皮也剧跳了一下。
皇帝一声不发,也不接那只藏着密缄急奏的匣子。
“鹿要逃远了。”
他淡淡开口,像从不曾看见单融赶来,也没听见有什么急奏。
像是浑然不在乎,转头催马驰出,携她驰入林中,不理不睬,只管去追那只鹿。
她低头瞧见他的手,紧握缰绳,握得异常的紧。
马被他催得疾蹄翻飞。
鹿影在前面密林间掠过。
他一言不发,张弓搭箭,嗖一声弦动箭去,没入林中不见踪影。
没有射中。
鹿纵跃而逃。
冯昭媛怔怔不敢相信。
皇上骑射精绝,一箭能将豹子封喉,却射不中那只鹿。
这一箭着实偏差得远了,连初通箭术的人也不至于如此潦草。
箭不随心,弦不应手,只怕是心气乱了。
皇帝一声低笑,仿佛自嘲,带了些许恨声。
不待她出声,他掉转马头,对从不舍得鞭打的照夜白,重重一甩马鞭。
烈马怒嘶,照夜白化作一道惊电掠出,驰回来路。
马蹄得得,寒风猎猎,踏得一路积雪飞溅。
单融还在原地一动不动捧着密匣立着,呼出的霜气模糊了脸上神色。
冯昭媛在单融的搀扶下,下了马,惴惴立在雪地里。
马背上的皇帝,一言不发,伸手接过了那封密奏。
他没有立时展开,也不看单融一眼,只垂目望着那奏函,脸上变幻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仿佛一层寒云将孤独无助的阴影,投在这个睥睨天下的君王脸上。
单融低垂的头,更低了些。
皇上缓缓拆开了那封密奏。
他眉斜飞,眼深敛,神色不动。
可是冯昭媛觉得,他整个人,全不一样了。
像是脸上起了层霜气,目光都结了冰似的,一时间就那样寒了,空了。
御驾原该当日回宫,临到百官都在宫门前朝服迎候了,却从御苑传来旨意,说皇上要在毗邻御苑的山中禅寺静思休养几日,暂缓回朝,静思期间不见朝官。
一时间群臣错愕。
皇上自登基以来,勤勉朝政,虽然也时有出宫巡幸,却从未这般突兀辍朝。
随驾御苑的冯昭媛,悻悻被送回自己居处,一直盼着皇上宣召,却也只等来皇上已移驾山寺的消息。
无端端怎会去了山寺静思,冯昭媛忐忑不安。
这变故突生,定是从那封殷川急奏而起。
六宫之内,殷川是个禁词,没有人敢提及,连昭阳宫也一并蒙上避讳之色。
殷川行宫里的华皇后,仿佛已被宫闱上下遗忘。
冯昭媛进宫才半年,不曾见过那位名义上的中宫皇后。如今要说恩宠,后宫里不见得有人真正获宠,至今一个妃位也没封过。常在皇上身边侍奉的,是过去在潜邸晋王府里就侍奉过的旧人,容色出身皆不出众;要么就是内廷新选上来的宫人,位份都低微。
能伴驾随行御苑的冯氏已算御前风光的人儿,也只封了昭媛。
冯氏出身也平常,只是个中阶武官的女儿。
御苑中,冯昭媛正自幽怨猜寻着,却出乎意料地有内侍传了旨意来,竟是让她跟去山寺随侍。这破格的殊宠,让她喜不自禁。
待到了山中禅寺,在寺外客舍安置下来,皇上不见现身,来的却是单融。
对着这位大侍丞,冯昭媛立时放下了宠妃的身段,客客气气地见礼。
单融垂着目光,向来无风无浪的一张脸上,也是一团淡淡的和气。
“昭媛就在此间好生安置吧,皇上吩咐说,静思期间不宜受扰,不见旁人。”
他拖长音调,塌垂的眼皮抬也不抬。
这意思是,皇上不会见她,不需要她侍奉,只叫她在这山寺客舍候着?这又是什么意思?冯昭媛被这一盆冷水泼得有些回不过神,半日前雪中共骑的温暖还没散,马背上的怀抱余温犹存,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样冷冰冰的局面。
直到送了单融离去,看见他示意守在舍外的内侍将大门关上,才蓦地转过念头来,自己是被当做幌子,隔绝安置在这里了。
山寺静思,怕也是一个幌子。
皇上根本就不在这里。
冯昭媛背后像有一桶雪水顺着背脊慢慢浇下来。
第二章 下
覆雪的凤台行宫,冷寂如死。
前殿凤座上的血还未洗去。
寝殿屏风后,一盏盏琉璃宫灯全都挑亮了。
商夫人说,皇后想看见光,如同春日洒满杏子林间的阳光。
可这寒夜风雪里,如何寻得了暖春的日光。倘若真有神迹,一线日光能不能照进来,驱散这不祥的,笼罩了整个行宫的死亡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