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狗(116)
惊鸿看着公孙惑气息难抵的模样, 想了会,终究还是没把戚二前来探望的事告诉先生。这些日子里, 他一直将公孙惑圈在这间小房子里, 每日由他一人负责送药,就连太医署的人过问, 都得先经他的手。
他不想先生被任何人分享。
为着这点私心,他才婉拒了戚二与顾行知。半刻钟前,他见戚如珪神色仓皇地站在司天监门外,一提到先生, 她那眉目看着比自己还急。那种焦急让他不平,像是一种侵略,惊鸿感觉到自己某些东西正在被她吞并,他想也没想,果断打发走了他们。
屋外大风狂起,卷落沙石撞在户枢上,拉响哐当一片。惊鸿起身关上门,陪着先生把药喝完。
公孙惑披着衣,听彼此间的风声过于大了,在这样的嘈杂声里,他开口说:“快入秋了。”
惊鸿颔了颔首,接过碗,温声道:“先生的病会好的。”
“是吗?”公孙惑冷笑了一声,连病多日,他连拨弄星盘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垂眼看着床头的星盘,上头的凤头机关隐隐生了些锈。公孙惑咳了两声,丧脸说:“我这是痨疾,治不好的。”
“不会的,先生。”惊鸿看着他浑浊无光的双眼,坚决地说:“一定会治好的。”
“你帮我个忙。”公孙惑缩着头,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
惊鸿说:“什么忙?”
“帮我替戚二——”
“我不去!”惊鸿扔下碗,气得背过身。先生病中多日,提到最多的便是戚二,公孙惑每提一次,惊鸿心里就难受一分。现下积了许久,正缺一个爆发的机会。
他绝不会去见戚二。
公孙惑见他如此抵触,无奈道:“我还没说完呢。”
“先生不用说完,我不会去的,要去你自己去。”惊鸿拒得干脆,他盯着那碗里未尽的残渣,细细一颤,拿起碗向外走。
“我知道你非男儿身。”公孙惑伸手挽留,却只抓到一缕无形的风。屋里满都是风,多一缕也好,少一缕也罢,都只剩风。
在这漫漫风声里,被戳穿的惊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惊恐,公孙惑见她只笑了笑,轻轻松松道:“先生既然知道,又为何还愿意收我进司天监。”
这不是问,更像是质疑。
公孙惑无力接话,气喘声越来越急。
“先生,夜深了。”惊鸿隐去笑意,弯身吹灭屋内仅有的火。公孙惑瞪着无神的双眼,耳闻脚步声越走越远。
他缩回悬在半空中的手,对风一通狂咳。软帕间顿时塞满药血气,他想呼气,提气,可完全感受不到一丝顺畅。那感觉就像被摁进了大水缸,他是缸里的一条鱼。这条鱼就快死了,快了,快了,但愿下一次醒来,他还能见得到太阳……
异动声不止的床榻失了动静,公孙惑瘫在褥里,咽下了唇尖的血。
………………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1]”
松鹤打身钻进竹帘,手里端着一本琴谱。里头人见有人走近,幽幽停下口中词。玉树芝兰的扇面后,是一张温润恬雅的君子脸。纵然松鹤见着多回,可每次看见这张脸,还是忍不住好一番暗叹。
“祭酒大人,我家公子托我给您送东西来了。”松鹤递上琴谱,跪身行了大礼。
宋子瑜放下夹着书页的指,笑说:“致远可还好?原还想说等他回京休息两天再去找他,岂料这么快就派你来了。”
松鹤温驯道:“公子感念与祭酒大人的知音之情,听闻国子监近月变故不断,原计划下月返京,可又怕先生一个人在蔺都应付困难,所以提前返了京。”
“这么说,是我害他担心了。”宋子瑜欣慰地笑了笑,目光落到那本旧琴谱身上。
小而破的琴谱,光看封皮就知年代久远。宋子瑜翻开扉页,见上头印着一排娟秀小篆。松鹤说:“古有伯牙子期以琴相会,今有汉卿致远,应先人古风,承知音之情。我家公子说,这本《高山流水》,最能诉尽他对先生的情义,先生若是遇到了难处,还请不要客气,我家公子,永远欢迎大人登门。”
“你放心,我得空便去见致远。”宋子瑜心头飘暖,语气跟着松鹤,徐徐轻快了几分。
说起来,他和致远谈不上很熟,他们相识于年前的游学道上,孤山夜雨,他们被困荒亭。
那时的宋子瑜,还不知道与自己搭话的人是闻名天下的琴圣蔡玉。他平日唤他致远,抹去不少敬重的意味。这蔡氏虽非七贵,可早年也是家深底厚的簪缨世族。三朝四皇,蔡玉靠一手精绝琴艺,与前朝同样擅琴的楚王,并称“关中二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