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374)
第166章 音幻(二)
“完了?”元成不动声色,后脊却是僵了。
“最早的本子就到这儿,后来王爷又加了些。”女班主接了话,令男班主能歇歇嗓子,“去封地之前,玉才人生下了皇子,找她义兄传信给公子莒,道今生无缘了,余生只会以孩儿为重。公子莒至此万念俱灰,娶了另一位赵国公主,完婚后,夫妻共赴封地。这段儿王爷写了几句念白,道‘从今后,吾从她面上寻你笑靥,从她音中忆你清声……’”女班主想来是极爱那几句,念着念着身子跟手就要起势了,忽听男班主在一旁低嗽了声,偷眼一窥,果然太子殿下面露不耐。女班主一面可惜那几句念白,一面赶紧接着往下,“然后……,然后又过了几年,公子莒的夫人接到宫中书信,道玉才人病逝了。公子莒……”想到太子殿下似乎不爱听传情之语,还是赶紧把话本大框讲完的好,遂道,“公子莒一直以为玉才人真是病逝的,谁知多年后,玉才人的义兄派人给他送信,道玉才人当年是被皇后下令幽禁,并夺走了她的孩子。玉才人不服去理论,结果被虐杀于皇后宫中,血染青砖。公子莒闻此悲怒冲冠,又从义兄和故人处打听到玉才人之子备受皇后排挤欺凌,国君、太后皆视而不见,更是愤慨、自责,立誓要代玉才人为她的孩儿打算,令她能含笑九泉。后来公子莒与义兄联手,里应外合,终于杀回京城,囚禁了无情的国君和狠毒的皇后,拥立玉才人之子为帝,开启了一个新朝。太后娘娘自愧未能守诺、令玉才人惨死,离宫别居,潜心修行为玉才人来世积福,公子莒则功成身退……”
“这通篇也没有茶花。何以叫《茶花缘》?”元成打断,心中寒凛:难怪那师爷要大费周折杀这班主夫妇!只是他太做贼心虚了,春秋笔法是懂的人方能心领神会,即便是他,听得懂这话本,也无法一一找出影射。齐国,天“启”,赵国,南“诏”,“莒”者,音同“举”,为“擎”之意,再有太后嫡子、离京就藩,裕王叔的草蛇灰线不算隐晦,难在唯有知道才能想到,而皇家秘闻又有几人能知?那师爷若不蓄意杀人,他再也想不到要查戏班子、更想不到戏本里会有如许乾坤……
“小人曾问过,王爷说茶花是赵国的国花,而公主亦是国之花。”彼花喻此花。
“哦。原来如此。”元成不在意地颔首,“方才你说嗓子‘倒’了,那往后有何打算?”
男、女班主对视了一眼,双双跪了下去,男班主道,“殿下,小人夫妇受裕王恩惠多年,得以衣食无忧,如今……,小人夫妇愿请命为裕王守墓,不知……”
“墓在深山,与世隔绝。且日复一日的清苦枯燥……”
“小人们不怕。小人夫妇除了唱戏,一无长处。”如今连这长处也没了,“离了王府,怕早晚要沦落街头……”
元成看着伏地叩首的两人,松开了交握的手:灭口很容易,只是对两个无辜的人便要下此杀手,还如何谈治国?赵国公主、玉嫔、玉才人,一根太醒目的藤,不需问太后、父皇、母后,只需找个有些年资的宫人,甚至仅靠查阅经年文档,便能查出其人其事了吧?可过后怎样呢?告密的贵人、挡箭牌的女官、其义兄、其子,全都浮出水面,他母后和皇祖母协力隐下的宫闱丑闻大白于世,他父皇要如何?幸存的玉才人之子要如何,那是他的……,“知恩图报,很好,本王会替你们向裕王妃请准,下去吧。”元成挥手。
班主夫妇叩谢罢退了出去,元成面无表情地在椅中坐了好一阵,终于起身到杞梓木书格上抽出个绒面都磨损了的匣子——之前从裕王书案下的暗屉里搜出来的,本要和许多别的信函文簿一并带回京城给嘉德帝过目——打开来,把一摞厚薄不一、长短不一、看着很有些年头了的纸页投进火盆,耐心地看着每一张都化成了灰:原本,他还想要拿着问问嘉德帝,裕王这是对哪个女子念念不忘、情信保管的那么好,除了常摩挲以致有的纸边儿毛了,竟是一点儿污渍损毁的痕迹都没有,幸好,他未拿回去……
是他肤浅了,看到信中引用了严蕊(南宋女词人,后为营妓)的“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常有时,总赖东君主”,便以为是歌馆勾栏中人,想不到是那般来历。那么她实则是籍此剖白,真正要说的是后半阙:“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她对裕王倒是冰心可鉴,皇宫、荣华皆为“风尘”,毫不留恋、一心求去,可为了这不容于世的私情,生前连累他人,险致宫乱,身后被人借由,引发干戈,若能预知这些,她可会后悔当初写下的“山重重,水重重,羁途苦旅恨西风。若随檀郎并鞍辔,更愿关山万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