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157)

作者:流花烟雨

她边说边不时看元俭,神情是德琳未见过的活泼生动——是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儿在宠爱自己的家人面前才有的娇憨,想起史姑姑说的话,德琳对元俭微笑,“殿下可肯赐教?”

元俭眉目微扬——大约是未料到她竟不谦辞,“杜教习划定范围吧。”

“德琳是后来者,遵先前的规矩就好。”天南地北从古到今的琴曲虽多不胜数,可要做游戏之用就不能挑太生僻的,况且元沁和木槿能应下的,对她亦不应是什么难事,德琳心中有数,语态便极是从容。

元俭细看了她一眼,未多言,双袖略展,有侍女上前帮他把袖口折挽起来。元沁和木槿见此都喜不自胜,一个忙着推德琳入座,一个紧着告诉她只需往《诗经》和《乐府》上去想。元俭归于原座,笑看着她们的阵势,随手拨了几个单音。掌滴漏的侍女看各人都预备好了,轻敲檀板为号,抑扬的琴声随之而起,德琳才听了一句便觉诧异,元沁和木槿紧跟着也咦噫出声,元沁叫道,“俭王兄你这是做什么,考我们就是《公刘》,到杜教习反而成了《鹿鸣》?”

木槿也附和着不满——《鹿鸣》是饮宴聚会时的必备曲目,人人耳熟能详,元俭选了此曲,自然令她们不平。元俭听若未闻,直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弹完才按弦稍停,“下一曲?”他偏头逡巡三女,口中问着,实则像是认准了她们不会有异议,问完便已起手,这一回一改前声,曲调顿挫热烈又不失庄重厚朴,似是宗庙乐歌,元沁锁眉,木槿苦思,最后不约而同都望德琳。

德琳乍听时还未觉如何,只是不愿逞强,未急着说破,及至滴漏将尽时,脑中忽有灵光一闪,悟出了元俭的用意,顿时失笑,对元沁和木槿道,“这一曲是公主和郡主未卜先知了。”望元俭,元俭狭长的凤目中皆是笑意,默认了她所想无差。

元沁和木槿一看他二人的神情,如何能依?追着问缘故,德琳笑道,“这一曲的名字叫《噫嘻》。”元沁和木槿互看了看,同时反应过来,连声嗔着元俭取笑她们——噫嘻不过是个感叹词,“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则是春耕之时,天子率百官亲临田间祈求丰年的籍田礼乐:她们只是对他的《鹿鸣》“噫咦”了几声而已,他就来这么一曲应景儿?

元沁和木槿连声讨伐元俭,德琳含笑旁观,觉着对这位沉疴乍起的王爷要刮目相看了:她从前对他的所知局限于两样,一是他的志趣风雅,据说许多声名远播的文人墨客都是他的座上宾,另一样就是他对病故的宁王妃用情至深,至于他本人是什么样的,她还真说不大好——几次谋面的时候,她的心神都在别处,只模糊记得他言语不多,淡泊沉静,而此时相对,他先以《鹿鸣》对她致欢迎之意,又以《噫嘻》调侃沁、槿二位,虽未着一言,却尽显谦谦、谐趣,令人如沐春风了。

德琳闻弦歌而知雅意,对元俭的生疏之感消于无形。这时候沁、槿的声讨也已奏效:元沁说王兄你当人人都有一个礼部尚书的爹、对什么噫嘻呜呼的都能有所耳闻?木槿也道王兄你要不是想令我和公主出丑,那还是挑些我们知道的吧。元俭笑听着她们的抱怨,幽幽叹了一声,“我本想阳春白雪,你们偏逼我下里巴人。”不等沁、槿辩驳,他又拨动了琴弦。

这一回是木槿先有所悟,却不敢确认,犹疑不定地望德琳。德琳若无其事转目,视线停在一旁掌滴漏的青衣侍女衣领处,木槿得此暗示,举手笑叫,“我知道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一着急,反忘了题目,情急之下直接说词了。

元俭又是奏完才停手,淡淡道,“《子衿》。要是不向人求证自个儿能说出来就更好了。”

他虽未抬头,却是什么都知道,木槿赧然,元沁可是理直气壮,“俭王兄,都说了杜教习是我们的援兵,可你并未说不许她给我们提醒儿,那我们谁猜、谁说又有什么要紧?”

元俭被她堵得无话,只无奈地轻摇了摇头,德琳笑意更深——若她未错解的话,元俭意在劝告木槿要放开胆子,敢于说自个儿所想,木槿应也明白这一层,谁知这当中最一无所知的元沁却最有道理可讲!

不过元沁这么一说,私盐成了官盐,元俭再往下的时候,德琳就更不急着开口,凡是她觉着沁、槿大约能知道的,都或用眼色、或用手势对她们加以点拨,她二位每每心领神会,屡屡中的——这倒不全是德琳之功:滴漏三十下约相当于后世之人的十秒,如此短的时间本就不够曲调完全展现,元俭又是随意挑出一句起奏,此外沁、槿都未脱少年心性,越是困难越想要逞自个儿的能耐,侍女的响板一敲,她们便恨不能竖着耳朵把每一个音都听在心里,岂不知如此一急躁心神早先乱了,哪还能静下来辨音?这几样不利凑在一处,自然就是屡战屡败了。德琳到后她二人直觉有了主心骨,元俭又受“下里巴人”所限,只能选一些浅显的、传唱甚广的曲子,听着先就耳熟,再加上有德琳的提示从旁佐证,从《衡门》到《采薇》到《碣石调》、《长门怨》、《塞上曲》便都难不到她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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