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驯之臣(68)
接着他又自顾自点头,摸着下巴道:“莫不是你们唐人所说的,美人救英雄,患难见‘真心’?”
这波斯人的汉话颠三倒四的,王止收拾碗筷,脸上撑着一贯的假笑,好脾气道:“左执事还是少看些爱情话本方好。如今两位上司暂时停战,净莲司不必日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我们而言是好事,就是……天后那儿不好交代。”
沙迦深以为然。
另一边,裴敏去自己房中取下那串熏香去秽过的佛珠,将带着淡淡草药香的佛珠串子置于鼻端嗅了嗅,方揣入怀中,端着还热乎的米粥面食朝贺兰慎房中走去。
她没有做声,屈指叩了叩门,里头立即传来清朗熟悉的嗓音:“进来。”
裴敏推开了门扉,光线照在木质地板上,投下三尺薄光。
只见贺兰慎在案几后正坐,赤着上身,臂上和左胸处缠绕着层层叠叠的绷带,肌肉匀称有力而不夸张,完美得如同精雕细琢而成。他本在擦拭案几上搁放的金刀断刃,闻声抬眼,见到裴敏时明显怔了怔,连擦拭的动作都不自觉停了下来。
“不用看了,你不是在做梦。本司使病愈出山,决意重新为祸人间。”裴敏笑着进屋,在贺兰慎对面坐下。她虽已病愈,却依旧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落拓不羁的眼眸来,将吃食往案几上一方,“吃饭。”
贺兰慎收敛眼底的波澜,起身抓起木架上晾着的衣裳披上,背对裴敏穿戴齐整了,方再次坐下。屈腿时大概牵动了伤处,他皱了皱眉,取了粥碗慢条斯理地小口抿着,苍白的唇上沾着水光,颇为润泽。
见他没有什么血色,裴敏问道:“伤了哪儿?”
贺兰慎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戒律,将粥水饮尽后才淡然道:“一点小伤。”
“一点小伤能把你折腾成这样?我告诉你,该叫苦时就要叫苦,别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着,‘能者多劳’从来都是骗傻子的。”裴敏以一种过来人的态度喋喋不休,贺兰慎只是安静听着,并不反驳,却也不会附和。
对他而言,功名利禄皆是过眼浮云,力求问心无愧而已。
“不过,也要谢谢你。”裴敏话锋一转,曲肘撑着案几的一角道,“若没有你这股傻劲儿,过五关斩六将,单枪匹马带来援军和药材,我这会儿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呢。”
听她提起这事,贺兰慎心中那些刻意被压下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
三天四夜百里奔袭,战马累死亦不敢稍作停歇,他无法想象若自己迟来一步,裴敏死在病营里会是何情境。
佛心已乱,味同嚼蜡,他将胡饼努力咽下,倒了茶汤慢慢饮着,说:“知道后怕,以后就莫要意气用事。”
“你教训我?”裴敏缓缓眯起眼,凉凉哼道,“当初我入并州送药,是为了谁?你这没良心的小和尚非但不承情,反倒教训起我来啦?”
见贺兰慎垂眼不语,颇有几分病态之感,裴敏心一软,叹声大度道:“罢了罢了,看在你是伤员的份上,我不同你计较。”
说着,她拉起贺兰慎的一条臂膀,将怀中的佛珠拿出来,欲重新绕回他腕上。
贺兰慎微微睁眼,迅速抽回手,五指蜷了蜷。半晌,方低声道:“佛珠已赠与裴司使,为何退回?”
裴敏被他这般反应惊了一下,而后散漫笑道:“你的金刀已经坏了,这佛珠我不能再拿你的。你放心,珠子我仔细熏过香了,干净得很。”
“我并非这个意……”贺兰慎张嘴欲辩解。
“好了,少废话!你对同僚重情重义,我自然明白。只是我不信佛,戴着这珠子怪模怪样的,不如物归原主。”说话间,裴敏再次拉过贺兰慎的手臂,将这串黑沉的佛珠重新绕回他腕子上。
还是戴在他身上合适些。
裴敏想着,感觉到贺兰慎的视线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然而等她抬眼望去时,少年又悄无声息垂下眼睫,避开她的目光。
裴敏嘴角一勾,露在面巾外的眼睛明亮,道:“马上就能出城回长安了,高不高兴?”
贺兰慎眼睫微颤,说:“嗯,高兴。”
六月十七,并州城开,被困许久的人终于得以返回长安。
距离离开长安追查布防图一案,已过去了一月半有余,期间种种波折跌宕,恍若经年隔世。
出城时,并州劫后余生的军民夹道欢呼,自发送贺兰慎与裴敏归去。
淳朴的百姓拿不出什么值钱的物件,只这一村凑一篮子鸡蛋,那几家凑些许烧饼,眼巴巴送来,让贺兰慎等人拿去路上做干粮吃。更有甚者,一个扎着羊角髻的小姑娘抹了把脏兮兮的脸蛋,将一小束蔫了吧唧的红蓼花递到裴敏的马下,踮起脚尖奶声道:“阿姐,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