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驯之臣(44)
背上有些许颠簸,裴敏气息略微不稳,长长‘哦’了声,望着他干净的脖子和耳垂道:“你倒挺细心的,总让我怀疑你的年纪……对了,你究竟多大?”
贺兰慎呼吸平稳,淡淡道:“净莲司的情报网冠绝大唐,裴司使何必明知故问。”
裴敏笑得花枝乱颤。
属于女子的柔软就贴在背脊上,贺兰慎却无半分狎昵不堪,只停住脚步皱眉道:“莫乱动,当心掉下去。”
“十九岁,出佛门,居高位,当真风华无限。”裴敏伤了腿也不老实,思绪跳脱,忽而又笑着感慨道,“只是你这般施救,算不算破了色戒?”
她对小和尚“破戒”之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贺兰慎安然不动,反问道:“裴司使是‘色’?”
裴敏佯做大惊:“我没有色?”
夜风吹来,远处的花香浮动,连星子也仿佛摇摇欲坠,唯有贺兰慎清朗的声线稳稳传来:“色是空,是虚妄,可裴司使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色’,还是不是‘空’?
“听不懂。”话虽如此,可裴敏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止不住嘴角上扬。
她的面色在月光下尤为莹白,没有什么血气,可嘴唇却花瓣鲜艳,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贺兰真心,你可有心仪之人?”
“没有。”
“所以说,佛家的清规戒律最是烦人。”
裴敏低低一笑,漫不经心道:“若一人尚不能爱,如何爱众生?”
她总是有许多标新立异的歪理,叫人认同也不是,反驳也不是。贺兰慎稳稳走着,剃度干净的鬓角有汗水晶莹,回答:“大爱,不与小爱同。”
裴敏道:“爱不分大小,没有高低。没有七情六欲的‘善’是伪善,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只有爱过恨过,体会众生之苦,方能与之共情……可你们偏偏闭了心、绝了爱,永远都不会明白。”
贺兰慎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竟觉得她说得有几分在理。
可是,怎样才是才是‘爱’?
这个念头如风过心湖,又起了涟漪。
平康里与崇仁坊之间的夹道旁长了一棵五丈多高的巨大梨树,据说还是开国之初便存在了,此时枝繁花茂,风一吹,落花便如夜雪洋洋洒洒,地上积了一层极厚的梨白。
夜空黛蓝,月色皎洁,梨花飞雪,微凉的花瓣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满身馨香。裴敏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赏过花看过月了,那段英姿勃发、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仿佛还在遥远的前世……
她其实,是有些歆羡贺兰慎的。
“裴司使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寂静中,贺兰慎的声音更为低沉。
裴敏的眸中盛着月光和梨白,笑意依旧,顽劣道:“年少鲁莽,谁没有一点小伤?”
她含糊其辞,贺兰慎识趣地不再追问。
净莲司内,朱雀正取了调令前去各据点收罗一日的情报,谁知一出门,便见金佛般不染尘埃的贺兰慎背着一名襦裙艳丽的女子缓缓走来。
朱雀怔愣,提起手中的灯盏仔细一看,方认出清冷和尚背着的那名妖艳美人正是裴司使,不禁悚然一惊,脑中霎时闪过八百出缠绵跌宕的传奇故事,迎上前协助贺兰慎将裴敏扶进门道,“裴司使怎的这般模样?”
“与突厥人交手了。”贺兰慎一言蔽之,先是打了冷水浸湿帕子覆在她红肿泛紫的脚踝处,吩咐朱雀道,“速请师掌事前来诊治。”
师忘情鬓发松散,打着哈欠前来救场,见面先劈头盖脸将裴敏数落了一通,而后掀开冷敷在她脚踝上的帕子,伸手摸了摸伤处。
裴敏疼得直吸气,告饶道:“师姐轻些,轻些。”
“这会儿知道疼了,逞英雄的时候怎的不见你怕疼?说来也是笑话,一群大男人在,倒还让一个女人出头受伤!”师忘冷冷瞥了一眼贺兰慎等人,倒了药酒在掌心揉化搓热,方硬声道,“万幸没有伤着骨头,忍着点!”
说罢,将药酒推拿至她脚踝和手腕的伤处。
上完药已是后半夜,裴敏冷汗浸透内衫,简直比上刑还难受。她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一旁伫立的贺兰慎一眼,问道:“你不回去歇着?”
贺兰慎道:“今夜不回,等追击突厥人的消息。”
“那成,随你。”裴敏打了个哈欠起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寝房处走去,挥挥手道,“我去睡啦,天塌下来也别叫醒我。”
说着,她上台阶时一个趔趄,贺兰慎向前一步伸手,下意识要扶她。然而裴敏只是歪了歪身子便稳住了,一个人踏着廊下的灯火,朝后院跛足行去。
贺兰慎又平静地收回手,改为摩挲腕上的佛珠,定了定神,大步朝正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