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282)
“臣……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声音有些喑哑。
承景帝看着他的眼睛:“不难过吗?自己心爱的女子,被大火吞噬,死无全尸,你就仅仅是觉得意外而已?”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手边,眉宇间覆压着霜意。过了许久,方才哑声道:“因为臣,在那天之前,就已经渐渐察觉到,她的接近她的亲昵,无非都是虚情假意……她是从未说过要为父亲翻案,是臣一厢情愿想要为她效力,然而……因为她姐姐的死,她迁怒于臣,还说了……说了许多过分的话。也就是在那时,臣的心冷了,死了。”
承景帝沉默不语,坐了片刻,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所以她死有余辜,是吗?那些贼人,去的还真是时候。”
江怀越紧攥着手,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朝承景帝深深叩首。“万岁,观音庙失火一事,只是巧合。或许是上苍惩罚云岐一家,故而将她也带去了。”
承景帝哼笑一声,继而又喟叹道:“这样说来,这云岐一家,竟是死得干干净净了。”他倒是又摇了摇头,看着江怀越道:“有些可惜那妙龄少女了,是不是?”
江怀越却道:“本就是一场荒唐,臣如今清醒过来,只觉后悔,并无可惜。更何况,万岁既然不谅解云岐,那么他的女儿活在世上也是苟延残喘,还不如趁早死了干净,也免得万岁一想到云家还有人在京城待着,徒增烦恼。”
承景帝注视于他,不由失声笑道:“江怀越啊江怀越,你的心,可真是够狠。”
*
他在司礼监被关押了半个月,各种讥讽都听遍,各种折磨都经历,然后在一个严寒刺骨的清早,接到了余德广传来的圣上口谕。
穆掌印虽愤愤不满,但还是只能令人打开牢门,让江怀越走出了司礼监牢狱。
刺眼的阳光照在金黄琉璃瓦间,亮得让江怀越几乎睁不开眼。
然而寒气渗透全身,仅仅穿着单薄夹袍的他,冻得嘴唇都冰凉。
已是年末了。
被免职待办的他孑然一身离开了皇宫,西缉事厂是回不去了,他坐在车中,很是茫然了一阵。
直至车夫再三询问,他才道:“回府。”
马车在长安街缓缓行进,外面依旧喧哗热闹,人来人往。江怀越没有开窗,只是听着属于别人的欢言笑语,一切远得好似完全在另外的天地。
而这幽闭的空间内,只有他一个。
他闭上眼,身旁却仿佛有人紧紧挨着坐过来,柔曼地伏在他肩上,用含着娇俏笑意的声音叫他:“大人,你在想什么呢?”
他紧紧靠着车壁,眼前是一片黑暗。
可是那种温柔轻伏的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可感。甚至还有紫茉莉的香息,悠悠荡荡浮在寒凉空气里,像江南一梦,水月荡漾。
她趴在他耳畔,伸出纤纤素手抚过他的脸颊,又抱着他问:“大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喜欢相思了吗?”
无处遁逃,无从遗忘。
马车将他带回了位于幽静长街的宅院。
以前带她来的时候,走的只是后院的小门。
前门煊赫,石狮威严。
匾额上铁钩银划的“江府”二字,在寒冷冬日里显得沉肃含霜。
他走进朱红大门,独自一人穿过重重院落和亭台石桥,最后来到了那个院落。
庭中桂树寂寂。
那个夜间,他目睹了相思因为替他查探少妇甄氏失踪的案件,而被假扮尼姑的男子殴打至遍体鳞伤,当看到她奄奄一息的倒伏在河边的时候,素来沉定的心已然慌张。
可是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命杨明顺将受伤的相思带回了这里,夜间又特意从宫中中秋盛宴提早赶回,因为心里放不下。
是的,放不下。
从开始,到后来。
他站在空荡荡冷清清的院子里,府邸四进,庭院重重,雕梁画栋,水榭飞亭。相思来过的院子和坐过的亭子,只是最里面的一小处,他总觉得,那个时候,还不应该带她去前院,不应该让她知道,这是他在宫外的私邸。
日影悄然轻移。
院门外,有脚步声犹豫响起。江怀越回过头,仆人诚惶诚恐捧着一个托盘过来了:“大人,前些天有人送来了这一大盒子,说本来是送到西厂的,但是听说您不在……就只好又拿来这边了。”
“谁送的?”
“宝庆斋的掌柜。”
江怀越怔了怔,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低声道:“知道了,你放下吧。”
仆人将托盘放在那株桂树下的石桌上,匆匆离去。
他默默坐了许久,终究还是打开了那个沉甸甸的红木盒子。
金阳之下,满盒璀璨。漆纱轻云珠翠冠间银丝烁烁,赤金镶嵌祖母绿的顶簪流淌华彩,正中的飞凤含宝挑心上,那一羽凤昂首展翅,凤身遍布鳞羽,凤尾飘逸华美,周身镶嵌的七枚嫣红湛蓝宝石,在阳光下透澈纯莹。琼楼飞仙的卷云纹分心、金莲池的满冠、镶白玉的百花钿、累丝绿松石荷花叶的掩鬓、双蝶穿花的梳背,若再加上那一对翡翠流苏耳坠,便是完完全全一整套流光溢彩的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