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江山离人歌(309)

作者:南风音

犹记那一年,也是在这样一个繁花盛开的季节,也是在这样一个岁月静好的春日,那时他们都还在,而如今,府还是那座熟悉的府,院还是那座熟悉的院,树还是那颗熟悉的树,可那些人却都已不在。

时过境迁,他才终于得以还家,终于亲眼见到骨肉至亲曾经住过的天牢,见到血迹早已无从寻的潘楼街口刑场,见到早已不存任何残迹的处刑台,以及满目白骨腐尸、震撼人心的乱葬岗!

他托着满载悲伤的沉重皮囊,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至亲曾走过的血路,用双眼亲睹他们曾行过的炼狱,用心去感受他们曾经受过的苦,每一步、每一眼、每一感都令他肝肠寸断,悔恨交加。

他无法想象,在没有他和父亲保护的死劫前,母亲、幼弟、发妻、儿女经受过怎样的惊慌、恐惧和无助。在那充满死亡气息的天牢里,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命运审判的;在那被鲜血千万次冲刷的刑场,他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赴死的;在那惨绝人寰的乱葬岗,他们又是怎样被野兽分食,尸骨无存的!

越想,心就越痛,悔恨也越深,那些只能在鄢都等待的日子,那些总是被亲人绝望的泪痛醒的夜晚,那些内心饱受摧残、折磨的岁月,直到昨夜才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忆起昨日父子重聚的场景,慕荣只觉心又狠狠地痛起来了。

昨夜未时左右,他与欧阳烈、百里乘风以及随行亲卫队一抵京,他便迫不及待地进宫面圣。进入崇华殿之后,常安很有眼力见地将服侍的宫女、太监通通都请了出去,将空荡、朴实、俭素的崇华殿留给时隔两年才得以相聚的父子二人。

自玉龙寨一别,父子俩竟是两年不得相见,好不容易相聚,两人却是相顾无言。

两年时间,国已非昨日之国,家已非昔日之家,骨肉至亲一个不剩,甚至连个旁支子侄都没有,唯留他们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试问古往今来还有比他们更凄惨的皇室吗?

眼见那个孤坐龙椅的老者,慕荣只觉心底那根始终屹立不倒的支柱崩塌了,自来高傲不屈的倔强男儿轰然跪地,三跪九叩一步步跪到慕谦跟前,含泪道:“父亲!孩儿不孝,回来看您了!”

只这一句,再无必要多说,因为其他的慕谦都懂。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慕谦亦老泪纵横,却是笑着向慕荣伸出手。

慕荣有一瞬的迟疑,终是接住了慕谦伸过来的手,心头猛然卷起一股强大的悲楚,泪如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倾泻而下。

“父亲!”

两年多来压抑在他心头的悲恸、委屈、愤怒等在见到慕谦的这一刻再也压抑不住,让他伏在慕谦的膝盖上闷声痛哭起来!

没有任何的言语,慕谦明白慕荣的痛。那饱经风霜的脸,那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这一身肉眼可见的沧桑,慕谦不用想都知道他这两年来在鄢都过得有多艰辛隐忍,也知道一向要强的他必定从未在人前流过泪。

慈父宽大温暖的手掌一遍遍抚慰着他不停抖动的背,含泪轻声道:“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慕谦的宽慰就像是催化剂一样,让慕荣心底的悲伤更加放肆地奔腾,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情绪此刻仿佛泄不完的洪水一般,止都止不住。

慕谦看着这样的慕荣心疼不已,任由他尽情痛哭,尽情释放。

父子二人就这样相依着不知过了多久,慕荣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这才抬起头来仔细看慕谦,发现他的头上明显多出了许多白发,面容也十分的倦怠、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慕荣心疼不已,更心痛不已。

他能想象到慕谦孤身一人在这藏狼卧虎的京城里孤军奋战的情形,也能想象得到在无人的深夜慕谦独自悲伤的景象。

这便是成为帝王的宿命,注定要成为独孤的强者,注定要成为皇宫这座牢笼里永不得自由的囚徒!他没有在人前脆弱的权力,他必须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必须成为所有臣民的主心骨,更必须成为敌人们敬畏的存在!

慕荣看着慕谦问了一句:“父亲,走到今天这一步,您后悔过吗?”

慕谦明白,慕荣指的是过去三十多年他一直坚持的忠义信条,也能听得出慕荣这问话里参杂着些微的怨气。

慕谦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尽管大周建国不过才两个年头,但慕谦的路可以用忍痛负重前行来形容,因为他把自己当罪人!

从他接受禅让的那天起,他就没原谅过自己,但他也从不逃避,因为无论坐上这把龙椅的过程如何被动,最终做出选择的仍是他自己。

所以,就算无数人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忘恩负义,背叛昌盛帝对他的提携重用,骂他虚伪无情,靠牺牲慕氏满门来实现他篡夺天下的野心,骂他假仁假义欺骗世人,对前朝皇族遗脉赶尽杀绝,这些他都全盘接受。因为不论缘由为何,这些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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