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15)
这回他看清了,那是三张漠然麻木的脸,没什么表情,死死盯着他的眼里尽是怨毒的愤怒与恨意。
周遭黑茫茫看不到边,遽然惊醒的少年溺水得救般大口大口地喘息,剧烈起伏的胸口疼得仿佛被撕碎。他茫然地用手指摸上酸胀的眼角,那里干燥一片,同往常没有半分差别。
他忽然记起来,从四岁那年,他就再也不会哭了。
薛宁不敢再睡,只能睁着眼睛发呆,黑漆漆的房顶像要把人吞进去,他不禁试探着想,亲生爹娘也会像瑜州的阿娘一样,一边骂他一边教他怎么把那些骂他野种的孩子打得还不了嘴吗?
他得乖一点儿,再乖一点儿,才不会也把他们惹生气。
亲生爹娘果然不同瑜州的阿娘一般暴脾气。他们很温和,从不对他发火,也从不对他笑,连多余的眼神都不屑于给他,就仿佛,他真正是个与方家毫无干系的野孩子。
逾明怕他难过,把他拉到那个攒放旧物的房里。
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崭新漂亮的小衣裳,还有小孩子玩的兔儿爷陶响球拨浪鼓。他们一件件拿出来,发现婴孩时的物什尤其多,一两岁的也有许多,三四岁渐少,五六岁只有零星几件,到了七八岁上,就完全没有了。
想来方逾明也不曾细细翻找过箱中物什,见此情状难得慌了神,仓促地把东西胡乱收起来,结结巴巴安慰他道:“剩下的衣服我见过,一定是母亲放在处了,小宁,我见过那些……真的,我,我再去帮你找。”
他不晓得,自己一扯谎时,话就说不利索,拙劣极了。
薛宁垂着头不说话,过了好半晌,他默默将手里的布老虎放回箱子里,摇了摇头,抬起脸对着慌乱无措的哥哥笑道:“嗯,不用找了,我信你。”
他笑得和路上听逾明说家中上下都念着他时一样,干净灿烂,看不出任何失望悲伤之色。不同的是,他这回没有再去追问爹娘会不会喜欢自己,如果喜欢又为何到现在才来寻他那样的傻话。
逾明没说假话,方夫人确实记挂着他,只是可惜,那些单薄可怜的记挂想念,不过勉力撑过七八年岁月,到如今,早已散得干干净净。
可从前既有关心爱护,那么他人回来了再多培养也不算太迟。到了夜间,薛宁想了又想,终于想通,又担心逾明再自责内疚,打算偷摸着去找他。
他蹑手蹑脚避过值夜的下人,结果才一到卧房门口,就听着里面传出的训斥呼喝。
门没关紧,还余个缝隙,他便趴在这一小条缝隙上,瞧见里头怒气冲冲的父亲和跪在地上低头不语的哥哥。
“方逾明,如今你好本事,将我与你母亲的话当成耳旁风,竟敢一个人跑到瑜州把那个祸害接回来。”
薛宁微微睁大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方成珅嘴里的祸害就是他。
逾明向来沉稳有章,闻言难得沉不住气,低声驳道:“阿宁是我的同胞弟弟,是您的亲生儿子,不是祸害。”
方成珅气急,又不舍得真对这个自己视为骄傲的大儿子动手,摔了手中茶盏恨声道:“他要害了你!要害了你啊!”
“不会,”方逾明默了半晌,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阿宁是个很好的孩子,他绝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了方家。”
后来他们再说了什么,薛宁没有再听,他同什么也没发生过般转身回了院子,一路上仍静悄悄躲过所有下人侍从,不曾惊动任何人。
逾明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终究抵不过方家众多亲族长辈,即便他再有心护住薛宁也不能。
到了第二日,薛宁就被迁到府里最西头的小院,若非有要事,不能擅自出院,即便要出去,也必须戴上面具。
面具拿木头雕的,不免粗陋,然而往脸上一戴,遮得严严实实,管你是人是鬼,在旁人眼里,都是张眉毛眼睛连在一块儿的木头脸。
他在府中闲逛过几回,胆小的丫鬟险些把端着的瓷碗扔到他身上,来回几次,他便很少出去了。
当年旧事也终于瞒不住,多多少少传到耳朵里。
哪里是什么歹心的家仆偷了主人家的小少爷,那都是逾明唬他的谎话,他从生下来就没人要。
双生子忌讳,尤其像方家这样的大氏族,家里更是决不允许两个一模一样的兄弟长大。不然往后祖产要交到谁手里,谁又分得清哥哥弟弟?若给了哥哥,两人不过前后脚出生,弟弟不服气该如何?若给了弟弟,哥哥生出妒忌充当弟弟又该如何?
是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只留一个。至于剩下那个,掐死淹死百八十种法子,小小婴孩,生不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