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13)

作者:笛安

二月初的时候,老爷的神志清醒了,他在某个黄昏突然睁开眼睛,令秧背对着c黄在点灯——她打发丫鬟去厨房看着药罐。二月的徽州还是湿冷,老爷房里必须一天到晚生着火盆。她弯下腰用火筷子拨了拨炭——就是在这个瞬间,听见身后有个暗哑的声音:“令秧。”

她如梦初醒。丢下火筷子奔到c黄边去。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别让其他人知道他已经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抓住他冰冷的手——其实她的手也暖和不到哪里去,还像小时候那样,生着难为情的冻疮。她的手指缠绕着他的,她只是想知道他的手还有没有知觉——但是不成,她自己也紧张到什么也感觉不出来了。她用力地把他右手的四个指头捏拢在自己手心里——然后对着它们呵一口温热的气。一股委屈突然就从深处涌了出来,她费力地说:“老爷,你别死。”老爷唇边泛着一圈青灰,似笑非笑:“我不死。”“老爷看花灯的时候摔下来了,不过大夫说,清明以后,老爷就能下c黄走路。”——大夫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不过这有什么要紧。当丫鬟捧着药罐子进来的时候,老爷又重新睡了回去,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让众人相信病人真的跟她说过话。

老爷的清醒是断断续续的,每天能有那么几个时辰,跟人说话毫无问题。但是他始终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也无法完全坐起来——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到了清明能否重新行走——他本就是个脾气温和的人,病入膏肓之际,已经温和到了漠不关心的地步。有一天清早,令秧推门进去帮他擦身子的时候,闻到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腐朽的泥土气味——她就知道,那日子快到了。蕙娘早就在跟做棺材的师傅交涉着,选木材,选颜色,选雕刻的纹样——先交订银,每道工序完了,打发管家夫妻去看过,再一步一步地给钱。棺材刚刚刷完最后的一层清漆,两三天工夫,老爷就用上了。

蕙娘跪在女眷的人群里,恣情恣意地大放悲声。令秧虽说跪在她前面,但是好像蕙娘的哭声是所有哭声的主心骨。令秧哭不出来,她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她心里还在想着云巧,云巧的身孕已经五个月,身子已微微显了出来,她不该这么长久地跪着。老爷的丧事办得很体面,族里拨了一笔钱给他们,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蕙娘精打细算地cao持着。令秧不晓得蕙娘是如何做到在每一天死去活来地号啕大哭之后,再语气干脆地核算着灵堂里的香烛纸钱的数量,并且关心着丧席的菜式——一定要打点好来念经的和尚们的素斋,这是她挂在嘴边上的话。此刻,她只是恐惧着自己没能如众人那般,将面部撕扯成狰狞的样子。老夫人看起来倒是一切都好,哀而不伤,引人敬重,只是人们随时都得提心吊胆,害怕那种凄厉的鸣叫声又猝不及防地叨扰了亡者的典礼。

有一件事,令秧甚至没有告诉过云巧。在老爷刚刚清醒的某个午后,令秧迈进老爷房里的时候,看到老夫人独自坐在老爷c黄边上。她抚摩着老爷看上去已经和她一样苍老枯瘦的手背,令秧不知为何就躲在了屏风后面。她就是觉得自己不该过去。

母亲问:“疼得好些了么?”

儿子答:“不疼。”

母亲说:“不疼就好,好生养着。”

儿子说:“会好生养着,老夫人放心。”

屋里就在这时有了一股粪便的气味。老爷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排泄。老夫人伸手掩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想了想,用那只闲着的手也盖住了老爷的口鼻。令秧看不见老爷的神情。隔了一会儿,老夫人松开了双手,那双手突兀地悬在她和老爷之间。老夫人笑了。

母亲一边笑,一边摇头:“你小时候也这样。”

儿子说:“老夫人是故意将儿子推下去的,我清楚得很。”

令秧慢慢地朝门边倒退,尽力让脚步声消弭。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身形步态滑稽可笑。她也用手掩着自己的鼻子。她得不露痕迹地出去,叫人来帮忙给老爷换洗,也需要叫伺候老夫人的人过来,将老夫人领回去。她不是害怕老夫人知道她听见了他们说的话,她害怕老爷看见她也掩着鼻子。她第一次为老爷清洗粪便的时候,就曾经心惊ròu跳地想,若是老爷要这样活到老夫人那个年纪,还真不如从现在起就让她守寡,那样至少还有牌坊可以拿。

老爷在灵堂里停了七天。“头七”时候,做了最后一场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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