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如面柳如眉(13)
一个原本该惊心动魄的场景就这样过去了。夏芳然知道她这个时候有权利号啕,有权利寻死,有权利歇斯底里――没有谁能比她更有权利。可是那怎么行。在众人面前那么没有品格,让全世界的人茶余饭后欣赏她的绝望,博得一点观众们都会慷慨回报的眼泪或者对罪犯的声讨――这不是夏芳然要做的事情。
可是后来夏芳然想:我多傻。如果你从一开始就选择低下头的话,你就可以一直低着头。可是如果你一开始选择了昂着头的话,你就永远不能低头了。荣辱说到底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你已经有了一张不堪入目的脸,还要有一个不辞劳苦支撑这颗高傲的头的脖子。这一点都不好玩――但夏芳然当时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她认为她自己一定是还没进入新角色,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就算鲜血淋漓也要笑靥如花的“湿润”的美女。
天气开始变热的时候夏芳然做完了第一次植皮手术。拆掉纱布的那天她微笑着说:“没看出来好了多少。”医生耐心地看着她:“还早呢。这只是第一次。”那是个好医生。因为他依然用从前男人们看她的眼光温柔地甚至纵容地看着她。夏芳然是在后来才明白那其实有多不容易的。不过那些天的夏芳然对这个还浑然不觉,她那些天的心情甚至还不错。总是闲适地靠在病床上看看电视什么的。如果把满室消毒水的气味忽略掉,这里住久了还有一股家的味道。她无聊地按着遥控器,还不时地跟护士抱怨说为什么这么大的医院病房里都看不了凤凰卫视。然后,在那有限的几个频道里,她听见了她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叫孟蓝的女孩。
于是她知道,孟蓝的一审判决是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孟蓝没有上诉。在她看这档节目的那天正好是孟蓝被枪决的日子。听到这儿的时候她还想着:死刑?太夸张了吧。一个如果卸掉妆后根本不堪入目的女主持人和一个正襟危坐一脸忧国忧民相的专家在讨论孟蓝以及当代大学生们的心理健康。他们播出了孟蓝的家:只有一个连脑筋都不大清楚的老奶奶――那就是孟蓝唯一的亲人了。孟蓝父母离异从小没人管,一个弟弟十五岁的时候死于一场不良少年之间的械斗。――看到这儿的时候她模糊地想起小睦――小睦就是她的弟弟――她想还好小睦碰到了她之后走了正路。然后一个痛哭流涕的邻居对着镜头说孟蓝这个孩子从小多么懂事多么争气只是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夏芳然想这简直是在演肥皂剧。然后主持人和专家一起慨叹其实孟蓝是值得同情的社会应该反思等等等等。接着镜头里是当时医生们的抢救夏芳然的过程。那个人是自己吗?脸上是焦炭的颜色,不停地发出待宰的牲口般的嚎叫,是自己吗?太过分了。夏芳然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手掌心。这准是在自己神志不清的那段时间拍的,这真让人不能忍受。镜头切向了小睦,眉清目秀的小睦眼泪汪汪的样子一定能赢得非常多的四十岁左右的家庭主妇的同情:“芳姐――括号,夏芳然,括号完――是个那么好的人,那个罪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上帝,这个没有出息的孩子。
一身囚服的孟蓝很瘦。她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镜头,眼神里有种什么燃烧过的东西还在散发着余温。面对那些记者提出的悲天悯人的问题,只说了一句话:“你能不能帮我转告夏芳然。我向她道歉,我知道这没有用,可是我真的想跟她道歉。”妈的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但是――夏芳然不得不在心里说:你很棒。没有像我一样任由他们羞辱。虽然我暂时还做不到接受你的道歉,但是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接受的――毕竟,和我同岁的你已经死了。
主持人和专家又出来了。主持人说:两个花样年华的少女的人生就这样令人惋惜地毁于一旦。你说谁毁于一旦――丑八怪?深入骨髓的寒冷就是在这个时候涌上来的。因为夏芳然在恶狠狠地自言自语“丑八怪”的时候突然间问自己:她是丑八怪?那我是什么呢?她明白自己以后的人生中,一定是躲不掉对这些丑八怪的羡慕了。她知道自己以后会做梦都想变成一个那样的“丑八怪”。说不定――这个“以后”,在下星期,明天就会开始。从明天起,任何一个丑八怪都可以在看到她之后自以为是地慨叹人生无常;从明天起,就是这些丑八怪们在跟她说话的时候都可以自以为是地躲躲闪闪,害怕会伤害她――更妙的是,一些比较善良或者说喜欢自作多情的丑八怪们会在她面前心照不宣地不提有关时尚,有关美容,有关化妆品的话题;一些比较文艺或者说喜欢无病呻吟的丑八怪们会在看过她原先的照片之后说:瞧这个女人,她只剩下了回忆。――她已经可以想象某个来采访她的记者会在社会版里这样下作地煽情:“夏芳然很倔强,即使是在今天,她依然保留着涂指甲油的习惯――”――是的,她活着,这些丑八怪们终有一天会像赶百货公司的折扣一样争先恐后地来弄脏她最后的尊严;她就是死,他们也可以为这场消费轻而易举地买单――他们的良心就是最值的优惠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