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恕与珂雪(8)

‘对了,你刚刚在找什么?’“笔呀。”她有些沮丧,“我老是迷迷糊糊的,今天又忘了带笔。”‘我也是很迷糊喔。’“是吗?我感觉不出来耶。”她笑一笑,“如果是迷糊的猴子的话,很容易从树上掉下来哦。”说完后,她发现咖啡没了,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你在做什么?’“续杯呀。”她说:“我这样比,老板就知道我的咖啡要续杯。”

她低头将视线放在画本时,翻了几页,指着一张图笑着说:“这张画的主题就是迷糊。”图中一个女孩子趴在地上,右手掀开床单,似乎朝床底下找东西。‘迷糊?’我想不通图名的涵义。“你看看,她左手拿着什么?右脚又穿着什么?”‘都是拖鞋吧。’“是呀。但她竟然还在床底下找拖鞋,这难道不迷糊?”她笑着笑着以致接不下话,于是顿了顿,接着说:“其实她只要同时想到左手和右脚各有一只拖鞋就好了,但她始终没办法同时想到手和脚,她一次只能想一样东西。”

‘你在画自己吧。’“对呀。”她笑了笑,“我一次只能想一样东西,于是常犯迷糊。”‘看不出来。’我也笑了笑。“我常常要坐电梯下楼时,却是按了朝上的“△”。”‘为什么?’“因为电梯在一楼,所以我要叫电梯上来,然后载我下去呀。”说完后,她一直笑。我也觉得很好玩,于是跟着笑。

因为我总是看到她专注地凝视窗外,所以很难联想到她有迷糊的特质。印象中学艺术的人要嘛颓废、要嘛前卫,似乎没看过迷糊的。而且我觉得艺术家的思考比较轻,于是逻辑啊、想法啊,总是飘啊飘的,很难掌握落点和方向。不像我们这一挂学科学的人,思考又硬又重,像混凝土和柏油路面。思考要转弯时,也是硬邦邦的,而且还要考虑弯道的离心力。

‘我有一个方法可以避免迷糊喔。’“真的吗?”‘嗯。我常常在手心写字,只要随时摊开手心……’说着说着,我朝她摊开手心,‘就可以提醒自己,避免忘东忘西。’“你手心有字哦。”‘是吗?’我将手心转向自己,上面写着:下午五点半市政府开会。‘哇!’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五点半,于是叫了出来。我从椅子上弹起,朝她说:‘我先走了。bye-bye。’

转身欲奔跑时,差点撞到正端着咖啡朝她走去的老板。老板双脚钉在地上,身子微弯并后仰,避过我的正面冲击。很难想像沉着冷静的人会有这么柔软的腰。“你还没付帐。”他的声音依旧低沉。看来整间咖啡馆内的人,就只有他不迷糊。

付了钱,冲出店门拦了辆计程车。到了市政府后才发现,公事包放在咖啡馆没拿。

第三章 尴尬

我跑到市政府时,已经迟到十分钟。蹑手蹑脚地摸进会议室,在出席名单上签完名后,手机突然响起。‘shit!’慌张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还不忘低声骂一句。我的个性是只要手机在不该响起时响起,就会骂脏话。

原来是中华电信的语音信箱打来的,催缴电话费的通知。我不等那个甜美的声音说完,就挂上电话。真可惜,声音这么好听,却去干这种讨债的勾当。正想找位子坐下时,发现很多人盯着我看。会议室太安静了,气氛又诡异,很像快要下大雨前原始丛林的闷热;也像草原上的狮子准备扑杀猎物时的短暂宁静。我意识到刚刚手机的响声和低骂声可能惊扰了他们,于是头皮发麻,感到一阵尴尬。我的个性是如果因迷糊而发生状况时,就会感到尴尬。

在市政府开的这个会,主要讨论在水鸟的栖息地附近盖座电厂的问题。与会的人,大致上可分为专业人士、施工单位和环保团体三种。施工单位希望盖电厂,环保团体不要盖电厂,彼此的立场是冲突的。专业人士的立场则在中间,但有的偏施工单位,有的偏环保团体,还有的是在中间的中间。我老总是属于专业人士那种,不过他不想来,就叫我来代打。他只交代我,他的立场是中间的中间,要看苗头来决定倒向那边。

会议一开始,双方阵营分别上台简报。施工单位强调盖电厂是当务之急,仿佛没有这座电厂经济就会衰退,大家就可能在黑暗中呼喊亲人的名字、摸索亲人的双手。环保团体则不断提及那种水鸟是如何的稀有,光名字听起来就很稀有,如果不保护这块栖息地,牠们只能在寒风中啾啾哀鸣。双方简报完后,准备进入讨论时间,会场弥漫着终于开战了的味道。我下意识紧闭双唇,避免被战火波及。

“我们已做好详细的生态环境影响评估,绝不会干扰水鸟。”“如果你是水鸟,旁边有座吵死人的电厂,你还会想住在那里吗?”“我们会严格控制噪音的问题。”“控制噪音有什么用?如果你是水鸟,旁边有座整天亮啊亮的电厂,你还会想在那里生小鸟吗?”“亮不亮跟水鸟要不要生小鸟有关系吗?”“你喜欢你在生孩子的过程中,有人一直拿手电筒照你吗?”“可是我们需要电啊!”“水鸟的生存与繁衍更重要!”“你希望每晚点蜡烛,还是希望看到水鸟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希望后代的子孙,仍然可以欣赏这种美丽的水鸟!”双方的音量愈来愈大,场面几乎失控,而担任主席的市政府人员,却像条准备穿越马路的狗,被两边快速移动的车潮挡住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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