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春(130)
薄绢上的字体很熟悉,是太子亲手写的。他在庆寿寺那场混乱中重伤,恰好有传闻说他死在火里,才将计就计,干脆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来到江南。这其中,太子和莫允之知道他的下落。
他匆匆看了两行,手中的那包药悄然落地。隔了好半晌,方才低下身捡了几根柴火,塞进炉子里。在做这些的时候,手还是微微颤抖,添完了柴火生了火,又忘记了把药倒进紫砂药炉里。
他怔了片刻,把手上的那张薄绢揉了揉,往炉火里塞。
忽然听到许敛宁在身后轻声道了句:“还是我来吧,看你这样,煎个药都难。”
张惟宜一下子直起身,强笑道:“我只是在想,这里面放了太多黄连,味道只怕不会太好。”
许敛宁推开他,低下身拾起火钳,往火里拨了拨:“你出去罢,这里我看着就好。”
张惟宜没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许敛宁连忙又道了一句:“小心,别撞上门了!”
他抬手捂了一下额,从门边绕过去。
许敛宁背过身,将火钳上那张烧去一半的薄绢展开一看,喃喃道:“原来如此……”这张薄绢上的字迹虽然被烧去了一半,但还是可以猜到一些意思,就在几个月前,皇上驾崩,太子即位。那个时候,他还陪着自己,根本毫不知情。
许敛宁将手上的薄绢扔进炉火中,看着它慢慢发黄卷起,渐渐化为灰烬。
张惟宜从骨子里就透着一股傲慢。
这句话是苏泠说过的。她在春日明媚阳光里伸了个懒腰,笼过热气腾腾的茶杯:“我那时比你现在都小两岁,正年轻……”
许敛宁无端的,觉得有些好笑。
“张惟宜那时啊,不会超过十五六岁,别的小鬼,像是何靖,还在泥水里滚着玩。他连说起话来都那么老气横秋。”低下头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又继续说,“不过他那时生得真粉嫩,掐起来手感也不错,但是他看着你的时候,就会觉得,这种眼神好像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也没什么可以让他动容的,像是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
许敛宁走进房间,方才想起,进来虽是进来了,可是该说些什么?难道还要安慰他一遍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
张惟宜低着头坐着,听见响动只是微微抬了下头,语声低沉:“那碗药呢?”
许敛宁被说得愣了愣,只得道:“……煎糊了。”
他偏过头,睫毛似乎还有点湿气,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丝笑:“糊了啊……”大约是因为更似母亲的缘故,侧着脸垂下眼的模样看起来很温柔。许敛宁想了想,还是直说了:“我刚才,看到了那张薄绢。”
张惟宜沉默一阵,似笑非笑:“那也好,我现在是真正无家可归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待我。”
许敛宁被他说得一笑,又缓缓皱着眉,认真地问:“我一直想问你……想问,那时我们被龙腾驿围攻的时候,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出去?”
“如果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我混入龙腾驿,也可以让你脱险,我定不会选这个。”他很坦白,“我说过,权势和红颜于我来说,如果非要选一个,我定会选前者。而你却比我自己的安危重要。我不想骗你,也不会说半句假话,这就是我想的。”
许敛宁走到他身边,抬手扶在他肩上,微微笑道:“我明白了,可是以后,你要更加爱惜自己,而我也定会让你忘记那些尔虞我诈的。”
张惟宜将手覆在她手上,自然而然地笑了:“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来。”
这一回的许诺,该是真正的一辈子。
转眼深秋时节已近在眼前,杭州府里的梧桐黄了,树叶子在冷风里簌簌发抖。
最近医馆的生意越来越好,忙起来时常过了申时也关不了门。
许敛宁最怕的病人有两种,一种是明明没病偏偏定是一口咬定自己病了的,另一种却是有病借着问诊来问东问西的。相较之下,第二种更是可怕一些。而眼前的李媒婆正是后面那一种。
许敛宁记性甚好,记得刚开医馆的时候,李媒婆就很是古道热肠地要为她说媒,待张惟宜来了,她更是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李媒婆的热心,便是张惟宜这样的厚脸皮都吃不消了。他有一回苦笑着说:“在京城的时候,就有朝臣上折子让我纳妃,从十七八岁一直说到廿三四岁,但起码他们还要脸面,只要稍稍透出些回拒的意思就作罢。而这里的那位,却有大不同了。”
这样磨了一些时日,许敛宁改了装束,医馆里的伙计都知道他们两人是一双的。结果李媒婆还是照来不误,借着抓药的时机和许敛宁说家常。